第55章 《江浪诗心》
长江的夜,并非总是静谧的。许湘云在一片沉闷的轰鸣声中醒来,那声音不像雷暴,倒像是千军万马在耳畔奔腾,震得她身下的简陋床板都在微微颤动。她迷迷糊糊坐起身,借着透过窗棂的微弱月光推了推身旁地铺上的人:“沛然…你听,是不是要发洪水了?”
李沛然其实也醒了,正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闻言失笑:“大小姐,这是江涛声。我们的船离水面太近,加上风大,听起来就比较吓人。”他们此刻正随老师李白乘坐一艘不大的客船,航行在前往洞庭湖的水路上。为了聆听教诲方便,李白特意让两个新收的“记名弟子”宿在自己隔壁的狭小舱室内。
“吓人?这简直是震撼人心…”湘云嘀咕着,睡意全无,索性披衣起身,推开舱门一条小缝。霎时间,带着水汽的狂风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只见窗外漆黑一片,唯有远处零星渔火在剧烈的起伏中明灭不定,如鬼魅的眼睛。那轰隆隆的涛声更加清晰,仿佛巨兽在咆哮,展示着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隔壁舱门“吱呀”一声打开。李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浑不在意,反而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江风,朗声笑道:“如此良夜,波涛助兴,岂可贪眠?二位小友,既已无睡意,便随我来上这第一课!”
李沛然和许湘云对视一眼,既感突然,又无比兴奋,立刻跟了出去。船身摇晃得厉害,两人踉踉跄跄,不得不抓住船舷稳定身体。而李白却如履平地,径直走到船头,示意他们靠近。
风雨欲来,云层低压,唯有船头悬挂的一盏防风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李白背对江风,目光如电,扫过两个紧张又期待的年轻人,声音穿透涛声,清晰入耳:“你二人皆言爱诗,可知诗之根本为何?”
沛然沉吟道:“是…真情实感?” 湘云抢答:“是精巧的辞藻和格律!”
李白哈哈大笑,指着身后墨色翻涌的江面:“且看!湘云所言辞藻格律,便是这江水的‘波痕’——或粼粼如碎金,或叠浪如堆雪,有其形,有其律,固然重要。然则!”他话锋一转,声若洪钟,“若无沛然所言那‘真情实感’为之根基,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万千‘波痕’之下,真正撼动你我心魄、发出这震耳轰鸣的,乃是那深藏江底、奔流不息的‘潮涌’!”
他猛地张开手,仿佛要将整条大江拥入怀中:“情,便是这诗心之潮涌!或激昂澎湃,或沉郁顿挫,或欢欣雀跃,或悲愁绵长。它自心底而生,沛然莫之能御!而韵,便是这潮涌自然泛起的波痕。情至浓时,韵律自成,脱口而出便是天籁,何须过分雕琢斧凿?若情意浅薄,纵使字字工巧,句句合规,亦不过是死水微澜,毫无生气!”
一番话,如惊雷劈开迷雾,让李沛然和许湘云怔在当场。现代课堂上学过的所有诗词理论,在这生动至极的比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李白的教学,根本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将这天地万物、眼前即景,都化作了最深刻的教材。
“既明此理,便来一试。”李白似乎很满意两人的反应,眼中闪过促狭的光,“便以眼前之景,限‘庚’韵,你二人各作一句诗来。湘云先来。”
“啊?现在?在这里?”许湘云傻眼了。船晃得她头晕眼花,冷风刮得脸生疼,脑子里除了“好大的风”“好大的浪”几乎一片空白。格律?韵脚?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逼迫自己冷静。她望着黑暗中那条白色的水线反复冲击船舷,忽然灵光一现,脱口道:“狂涛…狂涛裂岸吞星芒!”诗句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虽略显生硬,但那股蛮霸的气势,竟与眼前景象有几分贴合。
李白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李沛然:“沛然,续之。”
压力瞬间给到李沛然。他比湘云更紧张,他知道自己机智不如她。他努力回味着李白刚才的话——“情如潮涌”。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骇人的波涛,而是努力去倾听、去感受那轰鸣声中的力量,那扑面水汽中的野性,还有自己胸腔里因震撼和恐惧而加速的心跳。片刻后,他睁开眼,沉声道:“…云帆…云帆怒张…破…破冥庚!”
一句诗说完,他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最后“破冥庚”三字,既押了险韵“庚”,又将船帆拟人化,赋予了它冲破黑暗冥寂的勇力,与湘云前句的毁灭性画面形成了奇异的承接。
李白眼中亮光一闪,抚掌大笑:“善!虽稚嫩,却皆有了一分‘潮涌’之意,非是枯嚼字蜡矣!湘云之句,有股不顾一切的悍勇;沛然之句,暗含一线破困求生的锋芒。妙极!”
他兴致愈高,命船家取来酒囊,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与江水混在一起。酒意微醺,诗情勃发,他望着滔滔江水,忽地朗声吟诵道:“江涌千堆雪,风驰万里霆!蛟鼍潜暗壑,鸥鹭掠空冥!哈哈哈,当浮一大白!”
豪迈的诗句在江天之间回荡,气势磅礴。李沛然却下意识地在心中默记并分析着诗句的平仄与意象组合,这是他的习惯。听着听着,他忽然微微一怔。诗中“蛟鼍潜暗壑”一句,描绘的是蛟龙鼍龙(扬子鳄)潜伏深潭的阴森景象,极具压迫感。然而…据他所学,李白此时应该还未曾到过南方见过鼍龙这种生物才对?这句诗是纯粹的想象,还是后人讹传?亦或是…历史记载本身就有细微的偏差?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思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正在参与的,是一段鲜活而可能并非完全与史书吻合的人生。他偷偷看了一眼完全沉浸在诗酒豪情中的李白,将这个疑问默默压在了心底。
第一课随着风浪渐歇而告终。天际透出第一缕晨光,将江面染成一片朦胧的赤金。李白早已回舱补眠,留下李沛然和许湘云依旧靠在船头,回味着方才的一切,心情激荡,难以平复。
“太厉害了…”湘云喃喃道,“原来诗是这样写的。感觉以前背的都是死的,今天才摸到一点活的气息。” “嗯。”沛然点头,深有同感,“情如潮涌,韵似波痕…真是至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那块仿古玉珏。
就在这时,他指尖突然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绝不输于清晨江风的温热。
他猛地一惊,迅速掏出玉珏。只见那青白色的玉身表面,有一道极细微的金色流光一闪而逝,快得仿佛是错觉。但那残留的温热感,却真实不虚。
几乎在同一时间,许湘云猛地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一艘缓缓同向而行的货船。那船比他们的客船大上不少,船舷边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似乎也在看江景。 “沛然,”湘云压低声音,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看见没有?刚才…那边船上,好像有个人一直盯着我们看?眼神…怪怪的。”
李沛然立刻抬头望去,但那货船上的人影已然转身,消失在堆放的货物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荡荡的船舷,沐浴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
江风依旧吹拂,带来了清晨的凉意,也吹散了方才课堂的热烈。玉珏的异热,神秘的窥视…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李沛然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拜师学诗的喜悦依旧,但前路,似乎并非只有诗酒风流那么简单。他们的到来,究竟只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已然触动了某些未知的脉络?
船破浪前行,驶向未知的洞庭。而新的疑问,已随着朝阳,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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