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湘云站在“醉江月”食肆后院那嘈杂油腻的厨房里,手里攥着那把沉甸甸的铸铁厨刀,心跳如擂鼓。她面前宽大的砧板上,躺着一条硕大肥美的鳜鱼,鱼眼浑浊,隐隐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却绝不该有的微妙异味。这异味,像一道冰冷的阴影,瞬间浇灭了她初入厨房的兴奋,让她猛地意识到,这场临时得来的工作试炼,远非展示厨艺那么简单——这分明是一个早已设下、等着她这个外来者一脚踩入的陷阱。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为成功获得这份临时工而暗自欣喜。食肆的胡掌柜,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看她在后门演示的刀工和那手快炒菘菜(白菜)时对火候精准的掌控,尤其是最后淋上的一点点她自备、用茱萸和花椒初步熬制的简易酱料,那复合的辛香味道瞬间打开了胡掌柜的眉头,当场便拍板让她试工一天,主要负责帮厨和一道主打鱼鲜。
江夏毗邻长江,鱼鲜是餐桌上的绝对主角。“醉江月”虽不是顶尖大酒楼,却也客似云来,对鱼肴的要求极高。许湘云被领到后院处理食材,主厨周师傅,一个膀大腰圆、目光倨傲的汉子,只是斜睨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水池里养着的几条活蹦乱跳的鳜鱼,瓮声瓮气地吩咐:“既来了,便露一手。拣条好的,整治干净,待会儿我要用。手脚利落点,莫误了午市的工夫。”语气冷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排外与轻视。
许湘云并未在意这种态度,她深知自己一个陌生女子突然空降厨房,难免引人侧目。她沉心静气,仔细挑选了一条最为生猛精神的鳜鱼。刮鳞、去鳃、剖腹除内脏,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现代厨房训练出的效率与节奏感,引得旁边两个小学徒偷偷张望。
然而,当冰冷的河水冲洗过鱼身,她的指尖触碰到鱼鳃内部时,那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被水流和鱼腥味掩盖的腐败气味,却像一根尖针,猝然刺入她的鼻腔!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不对!这鱼外表鲜活,内里却已开始变质!这绝非偶然,活鱼若非病死,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周师傅正背对着她,大声呵斥着一个熬汤底的小工,但那侧身的姿态,似乎过于刻意。另一个帮厨的老婆子则低着头默默择菜,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
电光石火间,许湘云全明白了。这条鱼,恐怕是被人“精心”挑选出来,专门“赐”给她的。若她经验不足,未能察觉,用这变味的鱼做出菜来,无论她手艺多好,最终端上桌,都足以砸了“醉江月”的招牌,也彻底断送她在此地立足的任何可能。好狠辣的手段!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直接指出鱼有问题?无凭无据,周师傅大可反咬一口,说她手艺不精、推卸责任,甚至诬陷是她处理不当弄坏了鱼。退缩放弃?那正合对方心意,一句“连鱼都不会处理”,就能名正言顺地将她赶走。
不能慌!许湘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搜索着前世积累的庞大厨艺知识库。异味主要来自蛋白质开始分解产生的胺类物质……酸性物质可以中和掩盖……高温油炸能极大程度改变风味……
有了!
她面不改色,仿佛全然未觉,继续手上的动作。她将鱼彻底清洗干净,特别是腹腔内膜和脊骨血线,仔细剔除。然后,她并未像寻常做法那样直接腌制,而是取来一小罐价格不菲的食醋,又找来姜葱,挤出浓汁,混合在一起,均匀地涂抹在鱼身内外,特别是异味最可能残留的鳃部和腹腔,轻轻揉搓,静置片刻。这是在利用醋酸和姜葱素进行初步的去味和杀菌。
接着,她开始改刀。寻常做鱼,多是清蒸或红烧。但面对这条底子已亏的鱼,必须用更浓烈、更霸道的烹饪方式才能扭转乾坤。她决定采用重油、重料、猛火快攻的策略!
只见她运刀如飞,在鱼身两侧剞上深及鱼骨的牡丹花刀,动作流畅优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这手漂亮的刀工,让偶尔回头的周师傅眼角也抽搐了一下。
“劳烦,帮我起一大锅油,要旺火,烧得越热越好。”许湘云抬头,对旁边一个看呆了的学徒说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那学徒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所慑,竟下意识地照做了。
油热期间,她快速调了一个糊。豆粉(淀粉)中打入鸡蛋,加入碾碎的花椒末、茱萸粉、以及她仅剩的一点自酿酱豆汁,调成浓稠适度的糊状。那奇特的复合香气开始弥漫开来,吸引了厨房里更多人的注意。
油锅沸腾,青烟袅袅。许湘云将腌制好的鳜鱼均匀挂糊,手提鱼尾,悬于油锅之上,用炒勺将滚烫的热油一遍遍淋在鱼身定型和初步成熟。滋啦作响的滚油声中,鱼皮瞬间收缩变脆,奇异香味猛烈爆发。最后,她将整条鱼滑入油锅,大火猛炸。高温迅速锁住鱼肉水分,同时将那些不稳定的异味分子彻底撕裂、转化、覆盖。
厨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油花的欢腾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周师傅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鱼炸至外皮金黄酥脆,捞出控油。但这还没完。许湘云另起一锅,少油,爆香姜蒜末,烹入醋、酱汁、少许饴糖和盐,快速熬成一个浓稠的酸甜汁(借鉴未来糖醋汁雏形,但符合唐代调料),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她将滚烫的芡汁迅速浇在炸好的鱼身上。
“滋啦——”一声极悦耳的脆响,白气蒸腾,浓烈的酸香、焦香、酱香、辛香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整个后院,霸道地压过了所有其他味道。
一盘色泽红亮、芡汁晶莹、散发着诱人异香的酷似未来“松鼠鳜鱼” 的鱼肴,被许湘云稳稳地放在了传菜台上。
整个厨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从未见过的烹鱼之法与这摧枯拉朽的香气震慑住了。
恰好此时,前堂伙计急匆匆跑来催菜:“周师傅!甲字三号雅间的贵客闻见异香,指名要尝刚出锅的这道鱼!”
周师傅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死死盯着那盘鱼,眼神复杂,惊疑、恼怒,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胡掌柜也被这惊人的香气引了过来,看着那盘鱼,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声道:“快!快给客人端去!这……湘云娘子,这是你做的?”
许湘云微微颔首,手心却微微出汗。她成功了吗?那细微的异味是否已被彻底征服?这道超越时代的菜肴,能否被此时的食客所接受?雅间里的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们的评价又将为她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所有答案,都系于那盘正被快步端走的鳜鱼之上。许湘云的目光追随着伙计的背影,心,再一次悬到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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