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那双惯看秋月春风、醉意迷离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剑,牢牢钉在沈清身上。楼外江风浩荡,吹得他青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方才那片刻闲谈的轻松氛围。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江涛之声:“汝,究竟是何人?安能预知未来之事?”
江夏城的喧嚣被隔绝在黄鹤楼下,此层雅座,原本只有诗仙独酌的寂寥与面对崔颢题诗的复杂心绪。沈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脏的狂跳。他冒险一搏,将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吟出,果然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他穿越至此已有月余,从最初的惶惑到逐渐适应这盛唐气象,心底始终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以及一个近乎疯狂的执念——亲眼见一见那位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的谪仙人。今日黄鹤楼巧遇,他知这是唯一的机会。若不能一鸣惊人,便只能如芸芸众生般,与这传奇擦肩而过。
面对李白近乎诘问的目光,沈清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言辞却不肯退缩:“小子沈清,乃一介无名布衣。并非能预知未来,只是……只是偶得残句,于心戚戚焉。今日得见先生风姿,忽觉此句气韵,与先生何其相似!仿佛……仿佛它本就该属于先生。” 他巧妙地将“预知”转化为“感应”,将剽窃包装成天意的共鸣。
李白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审视着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的年轻人。“偶得残句?”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某游历半生,所作诗句,皆由心而发,随性而至。汝这‘偶得’,倒似窥见某心中未抒之块垒。‘拂衣去’、‘深藏名’,哈哈,好,好一个功成身退!小子,你可知此意为何?”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却不为名利所累。”沈清毫不犹豫,将后世对李白侠客形象的理解糅合进去,“心怀寰宇,身似浮萍。以手中剑,涤荡不平事;以笔下墨,挥洒快意情。功成之日,便是抽身之时,只留传说在人间,不恋红尘万丈景。” 他这番话,半是揣摩,半是发自内心的推崇,将一个理想化的、符合李白自我期许的画像描绘出来。
李白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趣。他并未直接回应沈清的解读,而是抬手一指西壁之上那首让他搁笔的《黄鹤楼》。“崔颢此诗,汝又如何看?”
话题陡然转至崔颢诗上,沈清心知,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若一味贬低崔颢以讨好李白,未免落了下乘,也显不出自己的见识。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那力透墙壁的诗句,朗声道:“崔司勋之诗,气象雄大,格调高绝。‘晴川’、‘芳草’一联,由虚入实,浑然天成,确是难得佳作。昔日凤凰台故事,莫非今日要重演于此楼?”他故意提起李白后来模仿《黄鹤楼》所作《登金陵凤凰台》的典故,虽是未来之事,但以假设口吻说出,更添神秘。
李白果然被这“凤凰台故事”引得眉头一挑,却未深究,只是追问:“既知是佳作,某亦叹服。然则,此诗便无可破之处?”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更像是在嘲笑。
沈清知道表现的机会来了。他现代人的思维此刻成了最大的优势。“诗无达诂,本无绝对高下。然若以小子浅见,崔诗怀古伤今,情感沉郁,落脚于‘烟波江上使人愁’,是士大夫去国怀乡之忧思,格局虽大,终未脱个人际遇之藩篱。”
他顿了顿,观察李白神色,见其若有所思,便继续道:“而先生之诗,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是天地之壮阔,是生命之狂歌,是仙人俯瞰人间的洒脱与不羁。崔诗是‘入世’之愁,先生诗是‘出世’之狂。愁者,感人肺腑;狂者,撼人心魄。譬如……譬如若以此楼为题,小子斗胆揣测,先生所作,必不囿于乡关日暮之叹,或可上溯太古神话,邀仙人同游,揽明月入怀,其气象之恢弘,当远超地理之局限,直指宇宙之玄奥!”
这番论述,完全跳出了当时品评诗歌的常规框架,从情感基调和精神境界上进行对比,将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核心提前揭示了出来。这已不是简单的诗词赏析,而是直指本心的灵魂叩问。
李白闻言,先是寂然不语,盯着楼外奔流的大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忽然,他放声长笑,笑声清越,直冲云霄:“好一个‘出世之狂’!好一个‘撼人心魄’!沈小友,汝真乃某之知音否?竟将某心中未尽之言,剖析得如此透彻!”
他猛地转身,眼中醉意全无,只剩下灼灼的光彩:“某一生行事,但求痛快!诗亦如此!拘泥格律,雕琢字句,非不能也,实不愿也。吾心所言,即是吾诗!小友之言,深得吾心!来,满饮此杯!”
一杯醇酒下肚,气氛彻底热烈起来。李白兴致极高,拉着沈清凭栏远眺,谈兴愈浓。他从江上白帆,谈到蜀道艰难;从宫中牡丹,谈到塞外烽烟。言语间,瑰丽的想象与磅礴的激情喷薄而出,沈清只觉目眩神迷,仿佛亲眼见到一个时代的华彩在眼前铺陈。
然而,当李白谈及诗歌创作,强调“灵感天成”、“神授鬼施”时,沈清那来自现代的灵魂再次蠢蠢欲动。他深知李白才情乃天纵,但其创作并非全无规律可循。
“先生所言极是,灵感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沈清斟酌着语句,“然小子以为,此‘天机’亦非完全不可捉摸。譬如这江上行舟,先生见其‘孤帆远影碧空尽’,是眼中之象;而心生‘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感,是心中之情。此乃‘意象’与‘情感’之交融。若能有意识地捕捉、锤炼此类‘意象’,或能更常邀得‘天机’驻足。”
他尝试引入一些现代文艺理论的皮毛,但用极其古典的方式表达出来。“再如,先生名句‘飞流直下三千尺’,以数字‘三千’极言其高其势,此非实指,乃‘夸张’之法,以此强化观感,震撼人心。又如‘我寄愁心与明月’,将无形之‘愁’寄托于有形之‘月’,是为‘拟人’‘移情’……小子妄言,若能洞悉这些潜藏于瑰丽辞藻下的‘法门’,或能于灵感未至时,亦能循迹而上,略窥堂奥。”
这番言论,在重视“妙悟”、“神韵”的唐代诗坛,堪称异端邪说。李白听得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仿佛天外飞来的诗句,竟能被如此条分缕析地拆解出“法门”。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陷入了沉思,手指蘸着酒水,在栏杆上无意识地划动着。
“意象……夸张……移情……”他喃喃自语,眼中光芒闪烁不定,时而困惑,时而恍然。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甚至有些危险的思考角度。承认这些“法门”,似乎贬低了天才的独创性;但不可否认,沈清所言,又隐隐切中了他某些创作时的无意识状态。
“有趣!着实有趣!”良久,李白再次大笑,这次的笑声中却带了几分探究与玩味,“沈小友,汝之见解,匪夷所思,细思之下,竟不无道理。然诗道若沦为技巧堆砌,与匠人何异?”
“法门为舟,心性为舵。”沈清立刻接口,“无舵之舟,随波逐流;无舟之舵,望洋兴叹。技巧乃助力,终需先生这般浩瀚磅礴之心胸驾驭,方能直济沧海彼岸。” 他巧妙地将李白置于更高的位置,表明技巧只是工具,核心仍在创作者本身。
李白深深看了沈清一眼,这个年轻人,不仅能看到他诗中的“狂”,竟还能试图解析他成诗的“骨”。其言其思,与他所遇的任何文士学子皆不相同,仿佛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份独特,比任何直接的赞美都更让他感到惊奇。
夕阳西下,将长江染成一条金色的巨练,黄鹤楼的影子在江面上拖得老长。楼内的游客已渐渐稀少。一场酣畅淋漓的论诗,暂告段落。
李白负手立于栏前,眺望那水天一色的苍茫,久久不语。沈清侍立一旁,心中忐忑,不知自己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最终会带来何种结果。
终于,李白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那种谪仙人的疏狂与不羁,但看向沈清的目光中,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
“沈小友,”他开口道,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却清晰无比,“今日一晤,快哉!汝之才识见解,殊为奇特,非常理可度之。某……”
他话未说完,忽闻楼梯声响,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气喘吁吁跑上来,递上一封书信:“李老爷,江夏王府送来的请柬,请您过府一叙,说是……有长安故人至。”
李白接过请柬,扫了一眼,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对沈清笑道:“俗务缠身,不得清净。小友且在此稍候,某去去便回。”
他随书童下楼,青袍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沈清独自留在楼上,心中五味杂陈。是就此别过,还是真的在此等待?李白的“稍候”是客套话,还是确有下文?他最后那未尽之语,究竟想说什么?
江风渐冷,吹动沈清的衣袂。他望向楼下,只见李白的身影已出现在街角,并未直接前往王府方向,反而在一个卖酒的摊贩前停下,打了一壶酒,仰头便灌了一口,姿态潇洒依旧。
然而,就在他放下酒壶,即将汇入人流的那一刻,却似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黄鹤楼的高处,目光似乎精准地找到了凭栏而立的沈清。
那一眼,极其短暂,却意味深长。其中不再有最初的审视与考校,也没有了后来的惊奇与热烈,反而带着一种沈清看不懂的、深沉的探究,甚至……一丝淡淡的、仿佛看穿了什么秘密的了然。
他究竟看出了什么?他为何会有那样的眼神?
沈清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这位谪仙人,莫非真的敏锐到了能窥破时空秘密的地步?今晚的江夏之夜,注定不会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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