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已经变成了肉眼可见的营地。
杨汝成趴在一处山脊的背风雪坡上,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为他提供了绝佳的天然掩护。从这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山谷里的一切。
那是一个临时营地,就扎在土路旁的一片开阔地上。
四顶土黄色的帐篷,围着一堆巨大的篝火。十几辆闷罐铁皮车,停靠在路边,像一头头蛰伏的怪兽。
正如他所料,营地的防备,松懈得令人发指。
几十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正懒洋洋地围在篝火旁。他们有的在擦拭着手里的长枪,有的在大声说笑,还有的,正从火堆上,拿起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块,大口地撕咬着。
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烤肉香气和劣质酒的味道,即便是隔着这么远,杨汝成仿佛都能闻到。
“佐藤君!再来一碗!”一个身材粗壮的军曹,举着一个搪瓷碗,对着一个正在分发食物的士兵大喊。
“哈伊!中村曹长!您的酒量还是这么好!”那个叫佐藤的士兵,连忙点头哈腰地跑过去,从一个大木桶里,舀起一碗浑浊的液体,递了过去。
中村曹长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这鬼地方,真是冷得要命!还是喝酒舒服!”
“是啊,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土去,真想念美智子的饭团啊。”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士兵,一边烤着火,一边抱怨道。
“闭嘴!小野!天皇陛下的圣战,才刚刚开始!能为帝国开疆拓土,是你的荣耀!”中村曹长喝了口酒,醉醺醺地训斥道。
“哈伊!”叫小野的士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杨汝成静静地趴在雪地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没有去看那些正在喝酒吃肉的士兵,他的目光,在整个营地里,一寸一寸地,冷静地扫过。
他在数人头。
篝火边,二十三个。
四顶帐篷门口,都站着一个哨兵,一共四个。
在营地东侧,靠近路边的地方,有一个用雪和木箱堆起来的简易工事,后面架着一挺他没见过的,长着一个大圆盘的怪枪。工事后面,也窝着两个士兵。
二十三加四,再加二,是二十九个。
不对。
杨汝成皱了皱眉。
他在来时的路上,根据脚印判断,敌人至少有四五十人。
剩下的,在哪里?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十几辆铁皮闷罐车上。车厢的门,都紧紧地关着。
就在这时,一阵女人的、压抑着的哭泣声,隐隐约约地,从最靠近篝火的一顶帐篷里传了出来。
那哭声,很轻,很绝望,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在黑夜里无助地哀鸣。
篝火边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中村曹长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了淫邪的笑容,对身边的几个士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那几个士兵,立刻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猥琐的笑声。
其中一个士兵站了起来,搓了搓手,朝着那顶传来哭声的帐篷,走了过去。
“花姑娘的,不要哭!皇军的,好好的疼你!”他一边走,一边用生硬蹩脚的中国话,嘿嘿地笑着。
帐篷的帘子,被他一把掀开。
里面的哭声,瞬间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又被捂住了。
帐篷的帘子,重新落下。
篝-火边的士兵们,再次爆发出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大笑。
“哈哈,山本这家伙,真是个急性子!”
“让他先快活快活,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杨汝成趴在雪地里,握着猎枪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滚烫的血,直冲脑门。
他认得那声音!
虽然微弱,但他认得!
那是张屠户家的大闺女,翠莲的声音!
那个今年才十六岁,还没出嫁的姑娘!那个每次见到他,都会红着脸,怯生生地喊一声“汝成哥”的姑娘!
“畜生……”
杨汝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冲动。
冲动,是魔鬼。他爹从小就教他,一个好的猎人,在扣动扳机之前,永远是冷静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里,让他那颗几乎要爆炸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重新睁开眼。
眼神里,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狼的冷静,和冰的寒意。
他继续观察。
他要把这个营地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两个主要的哨位,一个在营地东侧的机枪工事,一个在营地西侧的帐篷群边缘。他们负责警戒营地的两头。
篝火旁边的士兵,虽然人多,但都已经喝得半醉,武器就靠在身边的雪堆上,东倒西歪。
四顶帐篷门口的哨兵,看似在站岗,但注意力,也全都被篝火和那顶关着女人的帐篷吸引了过去,不时地伸长脖子,往那边看。
整个营地,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西瓜,处处都是破绽。
杨汝成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闷罐车。
剩下的二十多个人,很可能就在车里睡觉。这么冷的天,又刚刚经过一场“大战”,躲在车里睡觉,是最舒服的。
他慢慢地,在身边的雪地上,用一根小树枝,画出了整个营地的平面图。
篝火、帐篷、机枪工事、闷罐车……每一个目标的位置,他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又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
那杆老猎枪。
子弹,还有十九发。是他父亲留下的,用最好的火药和铅弹,一颗一颗亲手做的,每一发,都能在五十步外,打穿野猪的脑壳。
腰间,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剥皮小刀。
怀里,还有一小袋盐,和半块已经冻得像石头的干粮。
这就是他的全部。
用这些东西,去对付几十个拿着连发火枪的敌人。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但杨汝成,却不这么想。
他是猎人。
猎人,从来不跟猎物硬碰硬。
猎人,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他看着自己画好的地图,脑子里,开始飞快地盘算着。
硬冲,肯定不行。那挺怪枪,能在瞬间,把他打成筛子。
必须,一个一个地来。
就像他以前,在林子里,猎杀狼群一样。
先敲掉狼群的眼睛和牙齿。
也就是……哨兵。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黑夜,是猎人最好的朋友。
他拿起身边的一捧雪,慢慢地,将雪地上的地图,抹平,不留下一丝痕迹。
然后,他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缓缓向后退去。
他退回了山脊的另一侧,脱离了敌人的视线。
他没有走远。
他就在距离敌营不到一里地的一处石崖下,找了一个背风的凹陷处,蜷缩了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石头一样的干粮,就着雪,一口一口,用力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他需要补充体力。
今天晚上,将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夜晚。
吃完干粮,他把老猎枪抱在怀里,将剥皮小刀,从腰间抽出,紧紧地握在右手。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养神。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佳的狩猎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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