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终于在下了三天三夜之后，暂时停歇了。
黑瞎子沟的东边入口，一处原本是伐木工临时歇脚的开阔地上，一夜之间，多出了一座壁垒森严的日军临时哨卡。
两挺歪把子机枪，被架设在用沙袋和木头搭建的简易工事后面，黑洞洞的枪口，如同两只窥伺的毒蛇，死死地封锁住了进出山谷的唯一通道。十几顶土黄色的军用帐篷，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工事后方。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哨卡周围来回巡逻。
这里，是山田大佐为了彻底困死“山林之鬼”，最新设立的前进基地。
基地指挥帐篷里，一个身材矮壮、挂着少尉军衔的年轻军官，正用马鞭，不耐烦地敲打着军用地图。他就是这个前进基地的指挥官，冈村少尉。
“佐藤军曹，你确定，那个所谓的‘鬼魂’，还藏在这片该死的山沟里？”冈村头也不抬，用一种傲慢的语气问道。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纪稍长、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老兵，佐藤军曹。他微微躬身，沉声回答：“报告少尉阁下！根据司令部的通报，以及之前石川大尉和伪满警察部队的遭遇来判断，他最后的活动区域，就在这片山谷。他……应该还没有离开。”
“应该？”冈村冷笑一声，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轻蔑，“我需要的，不是‘应该’，是‘确定’！山田大佐阁下，把我们派到这个连熊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不是来让我们吹风看雪的！”
“哈伊！卑职明白。”佐藤的头，垂得更低了，“只是……这片林子太大，地形太复杂。而且，那个对手……非常狡猾。”
“狡猾？我看，不过是你们之前太过无能罢了！”冈村将马鞭往桌子上一扔，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一支精锐的‘狩猎队’，外加几十个熟悉地形的满洲警察，居然被一个支那猎户，耍得团团转！这简直是皇军的耻辱！是我们第三师团的耻辱！”
“少尉阁下……”
“行了！”冈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再听那些失败的借口！从今天起，这里由我接管！我的命令只有一个！”
他走到帐篷门口，一把掀开帘子，指着外面那白茫茫的林海，声音陡然拔高。
“封锁！像铁桶一样，把这里给我死死地封锁住！一只鸟，都不准飞出去！”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那个家伙，不是喜欢玩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吗？很好。他烧了我们的粮食，那我们就断了他的粮食。这大雪封山，我看他一个人，能在里面，饿上几天！”
“可是少尉阁下，”佐藤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他是个猎人，他可以在林子里找到食物。”
“那就把林子里的活物，都给我赶尽杀绝！”冈村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批准你们，自由射击！任何在林子里活动的东西，不管是兔子，还是狍子，只要是喘气的，都给我当成靶子打！我要让他，连一根草根都吃不上！”
“哈伊！”佐藤虽然觉得这个命令有些过于残暴和不切实际，但还是只能顿首领命。
“还有，把那些该死的满洲警察，都给我派出去！”冈村继续命令道，“让他们十人一组，在山谷外围，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巡逻！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偷懒，我就把他绑在树上，当成那个‘鬼魂’的活靶子！”
“遵命！”
佐藤敬了个礼，转身退出了帐篷。看着冈村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他的心里，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个年轻的、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少尉，太傲慢，也太急于立功了。他根本不了解，他们这次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
……
在距离日军哨卡大约两公里外的一处陡峭的悬崖峭壁上，一丛看似普通的、被积雪覆盖的枯草，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杨汝成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那张被风雪侵蚀得如同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下面那个临时基地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不可一世的日本少尉，都被他尽收眼底。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日本人的这个“铁桶阵”，虽然愚蠢，但却很有效。一旦让他们彻底封死了所有的出口，再将外围的伪军巡逻队布置到位，自己就会被彻底困在黑瞎子沟里，变成一只真正的、瓮中之鳖。
他必须在对方的包围圈，完全合拢之前，撕开一个口子。
而撕开这个口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斩首。
干掉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看起来是最高指挥官的日本少尉。
但是，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哨卡的防御，滴水不漏。两挺机枪的火力，足以覆盖前方所有开阔地。狙击手，最需要的就是射击角度和距离。而现在，他所在的这个位置，虽然隐蔽，但距离太远，超过了他这支普通三八大盖的有效射程。
想要精准地狙杀那个只在帐篷里露面的少尉，他就必须，冒险潜伏到更近的、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
夜，再一次降临。
风，又开始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形成了白色的迷雾，让本就昏暗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
这恶劣的天气，对日本人来说，是煎熬。但对杨汝成来说，却是最好的掩护。
他从悬崖上，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雪地上。
他没有带那支长长的步枪，只在腰间，插着那把剥皮小刀，和四颗冰冷的、从未来过的“铁疙瘩”。
他就那样，用手肘和膝盖，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朝着那个灯火通明的死亡之地，匍匐前进。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也极其耐心。
有时候，巡逻队的手电筒光柱，从他身边不远处扫过，他就会立刻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暂时停止。
有时候，他会花上十几分钟，只是为了绕过一截可能会发出声响的枯枝。
两个小时，他只前进了不到五百米。
离哨卡的直线距离，还有一公里。
就在这时，一阵“汪汪”的犬吠声，突然从前方传来。
杨汝成的心，猛地一紧。
是狗！
日本人，居然还带了军犬！
这是他最没有料到的情况。
他立刻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将整个身体，都埋进了松软的雪地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快，他就看到，一队巡逻兵，牵着一条高大的、黑色的狼狗，正顺着他们这边的方向，搜索了过来。
“汪！汪汪！”
那条狼狗的鼻子，在空气中，不停地嗅着，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声。它的方向，正对着杨汝成藏身的地方。
被发现了！
杨汝成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缓缓地，将手，伸向了腰间的剥皮小刀。
一旦被发现，他只能在第一时间，干掉那条狗，和那队巡逻兵。但那样一来，他的行踪，也必然会彻底暴露。
“怎么了？黑龙？”牵着狗的那个日本兵，疑惑地问道。
“汪！汪！”
狼狗“黑龙”没有理会主人，而是弓着背，对着前方那片空无一物的雪地，发出了更加凶狠的咆哮。
“那边有什么东西吗？”另一个士兵，紧张地端起了枪。
“别紧张，可能是雪地里的一只狐狸，或者黄鼠狼。”牵狗的士兵，显然对自己的军犬，有着绝对的信任，“黑龙，去！把它给我叼回来！”
他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那条狼狗，如同离弦之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杨汝成藏身的方向，猛扑了过来！
杨汝成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就在那条狼狗，即将扑到他面前，只有不到十米距离的时候。
“叽——！”
一声凄厉的、不似活物的惨叫声，突然从另一个方向的灌木丛里，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灌木丛里，闪电般地窜了出来，没命地向着远方逃去。
是一只雪兔。
狼狗“黑龙”的注意力，瞬间被那个移动的、活生生的目标吸引了过去。它猛地一个急刹，调转方向，兴奋地咆哮着，朝着那只雪兔，追了过去。
“哈哈！我就说是一只兔子嘛！”牵狗的士兵，得意地笑了起来，“黑龙，干得好！今天晚上，我们有兔子肉吃了！”
巡逻队的几个人，都发出了轻松的笑声，循着狗叫声，追了过去。
危机，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解除了。
杨汝成缓缓地，松开了那只握得发白的手。他的手心里，已经满是冰冷的汗水。
他看了一眼那只雪兔消失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他知道，那不是巧合。
那是他白天的时候，在这片区域，布置下的一个简易的、用作备用方案的陷阱。
他利用一根绷紧的树枝和藤蔓，将一只被他杀死的雪兔，吊在了灌木丛里。只要有东西，触碰到他设置的另一根引线，那只死兔子，就会被弹射出去，造成有活物逃窜的假象。
他原本，是想用这个，来引开巡逻队的注意力。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
他没有再耽搁。
借着巡逻队被引开的空档，他加快了速度。
终于，在天亮之前，他有惊无险地，潜伏到了距离日军哨卡，只有不到三百米的一处乱石堆里。
这里，怪石林立，是机枪的射击死角。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狙击阵地。
他将步枪，从一个隐蔽的树洞里，取了出来。这是他昨天白天，就提前藏在这里的。
他趴在冰冷的石头后面，将枪口，从一道狭窄的缝隙中，伸了出去，对准了那顶位于哨卡中央的、最显眼的指挥帐篷。
然后，他开始了，漫长的，如同岩石般，死寂的等待。
他知道，那个傲慢的日本少尉，只要天一亮，就一定会从那个帐篷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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