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是被疼醒的。
不是那种一抽一抽的钝痛,也不是火烧火燎的灼热,而是一根一根筋骨里往外钻的冷疼,像是有人拿冰锥子在他肋骨缝里慢慢凿。他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先试着动了动手指——右手指尖能曲,左手刚一抬,肩窝就像被铁钳夹住,猛地抽了一口冷气。
帐子里很静,只有炭盆里偶尔噼啪一声。他听见自己呼吸声粗重,像破风箱拉不动,每吸一口都牵着胸口那道伤撕开又合上。绷带裹得严实,可他知道那里有多深。那一刀,差半寸就能让他当场断气。
他缓缓睁开眼。
头顶是军医帐的粗布顶棚,烟熏得发黄,一道裂口用黑线缝了三针。视线偏左,药碗搁在矮几上,汤汁还剩半碗,浮着油星。右手边空着,没人守着,说明他还活着,至少暂时没死透。
记忆一点点回笼。
林子里的松针,弯刀劈来的弧光,飞镖擦过耳朵时带起的风……还有陈虎那张脸,在火把光下忽明忽暗。他记得自己喊了声“兄弟”,声音哑得不像人叫出来的。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没死成。
也好。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他还欠着债。
十岁那年马匪冲进村子,火把扔上屋顶,爹娘被人拖出去砍了头,血喷在雪地上,红得扎眼。他躲灶台底下,听见那些人笑着分赃,说这户穷得只剩条狗,宰了炖汤喝。后来他在市井偷包子活命,再后来进了死牢,锁链勒进肉里,整整十年。
这些事原本压在心底,像块生锈的铁。可现在,躺在这里动不了,它们全翻上来了,和蛮族斥候的脸混在一起——一样的狞笑,一样的刀,一样的不在乎人命。
他闭上眼,开始想那一战。
五个人,扇形包抄,脚步稳,眼神狠。树下那个抬头的,脖颈动脉跳得不快,是老手。他扑下去的时候,选的就是这个人。喉咙,最短的距离,最快的死法。
接着滚地,硬接一刀,拿尸体当盾。短匕甩出,刺腿逼退一人,抽刀冲缺口。后面两个追上来,一个投镖,一个绕前拦截。他装跌,扬土迷眼,反手一刀捅进小腹。最后一个拼死缠斗,双刀相撞,火星溅到脸上,他用头撞鼻梁,夺路狂奔。
每一招,他都在脑子里重新走了一遍。
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找错。
有没有更快的杀法?能不能少受一刀?如果当时没硬扛那下,是不是能省点力气对付后面?他一遍遍拆解,像磨刀一样磨自己的念头。疼是好事,疼让他清醒。只要还在疼,就说明他还活着,还能算账。
帐帘一掀,陈虎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个陶罐,放在几上,没说话,先看了眼叶天寒的脸。见他睁着眼,点了下头:“醒了。”
“嗯。”叶天寒嗓子干,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军医说你命不该绝。”陈虎拉开凳子坐下,“七处伤,三处见骨,换别人早挺不住了。你倒好,掐完军医掐自己人,差点把自己憋死。”
叶天寒没笑,也没辩解。他知道那是应激,人在死牢里待久了,醒来第一反应就是防备。哪怕眼前是救他的人。
陈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问:“疼吗?”
“疼。”叶天寒答得干脆。
“那你还醒着?”
“疼才好。”他说,“疼就还记得。”
陈虎愣了下,随即低笑一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狠。”
“不是狠。”叶天寒摇头,“是清醒。我在死牢十年,活下来的不是人,是刀。刀不会怕疼,只会等下次出鞘。”
他说完,抬起右手,在空中缓缓划了一道。
没有刀,也没有风声,可那动作极稳,起手、蓄势、劈落,一气呵成。正是断岳刀法第一式“断山起势”。指尖划过空气,仿佛真有千钧之力压在腕上。
陈虎看着那道虚影,没说话。他知道这套刀法,北境老兵里传的,讲究以力破巧,一刀下去,不死也残。可从一个躺着不能动的人手里使出来,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像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凶器,随时会炸出来。
“你现在该养伤。”陈虎终于开口,“不是练刀。”
“伤能养,仇不能等。”叶天寒盯着帐顶,“三日后,蛮族主力夜袭三十里台。我带回的地图,你看了?”
“看了。”陈虎点头,“已经报上去,铁辕侯亲自部署。”
“那就对了。”叶天寒嘴角扯了下,“他们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陈虎沉默片刻,站起身:“你这性子,迟早把自己烧干净。”
“烧干净也好。”叶天寒闭上眼,“总比烂在伙房强。”
陈虎没再劝。他走到门口,掀帘前顿了顿:“等你能站起来,有的是你砍的地方。”
帐内只剩叶天寒一人。
他没再睡,也没睁眼,而是继续在脑子里过刀。
一遍,两遍,三遍。
他不再只是想着怎么杀人,而是开始琢磨怎么更省力地杀人。蛮族惯用弯刀,招式刁钻,但转身慢;斥候轻装,速度快,可护甲薄。若是正面硬拼,吃亏的是他。可若诱敌深入,借地形设伏……
他忽然想起楚狂歌说过的一句话:“刀即人命。”
当时他不懂,现在有点明白了。
刀不是为了逞凶,而是为了活下去,让更多人活下去。
他爹娘死时,没人救。村子里几十口人,全被屠尽。如果那时有把刀,哪怕只有一把,能不能救下几个?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他有了刀,就不能再看着别人去死。
帐外传来巡兵换岗的脚步声,远处哨塔敲了两更。炭火渐弱,帐内温度降了下来。叶天寒的手指又动了,这次不是划空,而是轻轻在腹部绷带上摩挲,模拟收刀入鞘的动作。
收刀,不是结束,是等待。
他睁开眼,眸子黑得像深夜的井水,不起波澜。
“伤能拖住我的身子。”他低声说,“拖不住我的刀。”
窗外风刮了一下,吹得灯焰晃了晃。
他盯着那团火光,忽然想到什么。
北境的冬天,雪下得大,白茫茫一片。可雪总会化,化了之后,底下是什么?
是泥,是血,是埋了十年还没烂掉的骨头。
等他站起来,这一刀,要砍得准,更要砍得久。
帐外传来军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天寒缓缓闭眼,手指仍停在腹前,像握着一把看不见的刀。
门帘掀起一半,军医端着新熬的药走进来,低头看见榻上那人安静躺着,脸色苍白,可右手食指微微翘起,指尖对着虚空,凝住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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