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密室的暖黄灯在凌晨三点依然亮着，光晕像一层薄纱裹住角落的旧书架和墙上泛黄的地图。
林昭昭蜷在奶奶织的绒毯里，粗羊毛摩擦着脸颊，带着经年阳光晒过的微尘味。
膝盖上的录音笔红光频闪，像一颗不肯安睡的心跳；奶奶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一遍又一遍漫出来：“昭昭，你七岁那年被带进‘心灵重塑计划’……”
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录音笔边缘那圈红胶布——粗糙、起毛，是奶奶惯常的手作痕迹，也是她童年唯一能触碰到的“真实”。
不知第几遍循环时，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冷汗，仿佛有冰针顺着脊椎滑下。
有个更轻的声音混进了电流里，像从记忆最深处渗出来的回音：“藏起眼泪才是乖孩子。”那声音甜腻而机械，带着塑料涂层般的光滑感，钻进耳道深处。
“昭昭姐。”
陈默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混沌。
林昭昭猛地抬头，撞进青年担忧的目光里。
他手里攥着智能手环，屏幕蓝光映得他眼下青影更重：“心率137，持续半小时了。”
他蹲下来，指尖虚虚点了点她攥紧的左手——她自己都没察觉，指甲早把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皮肤下渗出细微血珠，咸腥味悄然浮起。
“我……”林昭昭的喉咙发涩，舌根像被砂纸磨过，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重复什么。
那个甜腻的、机械的女声，是她十二岁前总在梦里听见的。
原来不是梦话，是被封存的指令，早已刻进神经突触的底层代码。
她抓起枕边的笔记本，钢笔尖重重戳在纸上：“他们教我否认真实，现在却要教孩子复制虚假。”
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在纸面缓缓蔓延成一片暗色岛屿。
窗外，晨雾漫进窗户，湿气舔上脚踝，凉意顺着小腿爬升。
剪刀咔嗒剪断发尾的瞬间，齐肩的黑发落了一地，发丝擦过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
她戴上黑框眼镜，镜腿压得鼻梁微微发酸——这是她翻遍旧物找到的，奶奶生前常戴的款式，金属框角有些磨损，却依旧挺括。
“林女士。”陈默把伪造的家长证递过来，指腹在“林昭昭”三个字上顿了顿，“需要我跟去吗？”
“不用。”
她把证件塞进帆布包，动作利落地像在组装密室机关，拉链闭合的声响清脆如锁扣落定，“你盯着周护士的治疗日志扫描进度，沈巍那边的蜂巢数据同步不能停。”
“明日之星人格训练营”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时，林昭昭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氯胺酮混合甲醛的气息，直冲鼻腔，勾起胃部一阵隐痛。
前台小姑娘笑着递来学员卡，塑料壳里夹着她的“儿子照片”——那是陈默连夜p的，用了她初中时的证件照，圆乎乎的脸倒真像个十四五岁的男孩。
卡片边缘划过指尖，留下一道轻微的静电刺感。
“各位家长上午好。”
李老师踩着细高跟走进教室时，林昭昭的后颈又开始发紧，肌肉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她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笑容像被精密计算过的弧度，和二十年前白房子里那些“温柔”的医生，有说不出的相似。
投影幕布亮起，某顶流在综艺里的片段跳出来：面对父母“你总熬夜工作身体扛不住”的指责，少年垂眼笑：“我选的路，再难也甜。”
全场掌声响起时，李老师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教鞭：“这就是‘情绪稳定型’的魅力——永远提供正向反馈。”
评估表发下来时，大刘的粗手指最先戳向“阳光暖男”那一栏。
他抬头时，林昭昭看见他眼角的焦虑纹路：“我家小子最近总哭穷、抱怨训练苦，现在谁还喜欢哭唧唧的？”他搓着表格边角，声音里带着讨好的急切，“李老师，这模板真能改？”
“当然。”李老师的指甲在“治愈系暖光型”上画了个圈，甲油泛着珍珠光泽，“我们会通过情境模拟，让孩子从‘表演’到‘习惯’，最后‘成为’。”
她的目光扫过林昭昭时顿了顿，“这位家长，您填的是？”
林昭昭把表格推回去。
“理想模板”栏里，她用钢笔写了行小字：“一个能说‘我不想’的孩子。”
下午的“家庭冲突模拟密室”里，林昭昭终于见到了小雅。
那女孩穿着破洞牛仔裤，下巴抬得老高，可攥着剧本卡的指尖泛白——和她十二岁时在白房子里攥着玩偶的姿势，分毫不差。
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某种求救信号。
“妈妈反对你追星，说影响学习。”导师扮演的母亲抹着眼泪，“你怎么回应？”
“你根本不懂我的世界。”小雅冷笑，声音却发颤，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林昭昭突然想起自己七岁时，总在白瓷砖上蹭破袜子——那是她唯一能做的，对“乖孩子”指令的无声反抗。
脚底传来的粗糙触感，曾是她仅有的自由。
“如果她说的不是反对，而是害怕呢？”
话出口的瞬间，林昭昭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撞击着胸腔，像要挣脱束缚。
小雅的手指猛地一颤，剧本卡“啪”地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她抬头时，林昭昭看见她眼底的雾气——那层被“高冷独立”人设死死压住的，孩子特有的慌乱。
“违规介入！请退出情境！”模拟系统的警报声刺耳地炸开，红光闪烁，灼得人眼球发痛。
李老师冲进来时，鬓角的碎发都乱了，她拽住林昭昭的胳膊，指甲掐得生疼：“家长不能干扰训练流程，这是协议里写的。”
林昭昭任她拽着，目光却锁在小雅脸上。
那女孩正蹲在地上捡剧本卡，发顶翘起的呆毛随着动作晃动——和她昨夜在资料库看到的，x09号实验体的童年照片，一模一样。
而那份影像记录，是周护士最后传来的压缩包里唯一未归档的“x系列”儿童档案，编号旁标注着一行小字：“情感抑制失败，转入二期观察。”
深夜的训练营资料库，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昭昭的鼠标滚轮停在“成功案例”最后一页。
所有档案末尾都标着“mR-3.0”，和周护士提供的“心灵重塑计划”二期档案里的“mR-2.0”，像同根藤上的毒瓜。
她指尖发抖，按下语音通话键：“沈巍，比对李老师的授课声纹，特别是引导语的节奏。”
“和当年的催眠录音……97%吻合。”沈巍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压抑的震颤，“昭昭，他们不是在教育，是在复制。”
挂断电话后，房间里只剩下键盘余温。
窗外树影缓缓移动，像记忆爬行的痕迹。
月光漫进来时，她已在笔记本上画下两个交叠的圆。
一个标着“x07”，一个标着“mR-3.0”，中间用红笔重重画了个叉。
次日的“亲子共建课”上，李老师正笑着展示“阳光暖男”训练成果视频。
画面中少年微笑鞠躬，眼神空洞如玻璃珠。
林昭昭摸出打火机的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金属盖弹开的清脆“咔嗒”声，像一声枪响。
火苗舔过评估表边角时，大刘猛地站起：“你疯了？那是我儿子的未来！”
“未来不该是被贴好的标签。”
她举着燃烧的纸页，火星簌簌落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微小焦斑，“二十年前，他们给我贴编号x07；现在，你们给孩子贴‘暖男’‘高冷’。”她松开手，灰烬飘向空中。
“可真正的名字……”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是‘我不想’。”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一片灰烬落地的声音。
突然，小雅从后排冲过来。
她抢过林昭昭手里的笔，在黑板上“小雅”两个字下重重画了道线，墨迹透了三层纸，笔尖几乎划破墙面。
监控室里，李老师的手指悬在警报键上。
她望着屏幕里的女孩，喉结滚动了三次——就像二十年前，轮到她说“我是乖孩子”之前那样。
而此刻，在无人注视的角落，训练营宿舍的单人床上，林昭昭正裹紧绒毯，后颈突然泛起熟悉的刺痛。
意识模糊的瞬间，她又闻到了消毒水味，浓烈刺鼻，直抵脑髓。
银色面具在眼前晃动，冰冷金属贴着皮肤滑过，机械音响起：“你要成为别人需要的样子……”
她猛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水中挣扎而出。
冷汗浸透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呼吸几次才意识到——没有束缚带，没有注射器。
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树影，像极了白房子里的铁窗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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