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经问渡》前言
长安的晨雾总带着药草与檀香的混合气息。太医院的铜炉里，艾草与沉香在炭火中明明灭灭，将一缕缕清苦与醇厚缠进雕花窗棂，落在董承摊开的医案上。案头堆叠的竹简还留着前朝的墨痕，记载着某位王侯的“心悸之症”——脉象紊乱如乱麻，却查不出半分脏腑实病，最后只潦草地注了句“忧思难解，药石罔效”。
那时的董承还只是太医院里最年轻的预备医官，青布袍上总沾着洗不净的药渍。他捧着祖父遗留的《黄帝内经》抄本，在烛火下逐字揣摩“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指尖划过“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的字句，忽然懂了那些医案里的空白。长安城的病痛，从来不止于肌理之间。
西市的痘疹来得比往年更凶。染病的孩童蜷缩在麻布棚里，高烧让他们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嗽声像被掐住喉咙的雀鸟。王医丞的马车从巷口经过时，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袍角绣着的金线团花。“凡夫俗子，何足挂齿？”他的声音隔着车壁传出来，像一块冰砸进沸水里，“先备好药材，等着给吏部尚书的公子调理身体。”
董承攥紧了怀里的药囊。囊中的麻黄与连翘还带着秦岭山的湿气，是他托药农连夜采来的。《黄帝内经》里说“温邪上受，首先犯肺”，又说“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可眼前这些孩子，连“已病”的机会都快要被剥夺。他蹲在棚子前，用粗瓷碗调制药汁，药香漫开时，有胆大的妇人怯生生问：“先生，这药……真能救娃？”
“医者眼里，只有病患，没有贵贱。”董承的声音很轻，却让嘈杂的哭喊声静了一瞬。他想起昨夜重读的《金刚经》，祖父在“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旁画了个小小的药葫芦，墨迹已有些发灰。此刻西市的风卷着沙尘掠过，他忽然明白了那葫芦的意思——药能医身，佛能渡心，而这世间最大的病症，原是人心底的分别。
药汁喂进孩童嘴里时，王医丞带着官差来了。“董承！你擅动太医院药材，可知罪？”他的朝笏重重砸在地上，“这些贱民的命，也配用麻黄？”
董承站起身，衣袖上沾着孩童的口水和药渍。“《内经》有云，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他望着围拢过来的百姓，他们脸上的风霜与王侯的忧虑在他眼中渐渐重合，“人在气中，气在人中，哪分什么贵贱？《金刚经》又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王医丞执着于‘权贵相’，才是真的迷了心窍。”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声“双经渡”。那声音像一粒种子落进沃土，瞬间便生根发芽。“对，就是双经渡！”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附和，“用《内经》治病，用《金刚经》渡心，这才是活菩萨啊！”
董承望着那些被病痛折磨却依然闪着光的眼睛，忽然觉得青布袍上的药渍都有了意义。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从此世上再无预备医官董承，只有带着两卷经书西行的双经渡。
这一去，便是三万里路。
长安的樊笼终究困不住想渡众生的人。当双经渡的身影消失在潼关的晨雾里时，他或许没想到，自己背上的两卷经书，会在河西走廊的风沙里开出花来。《黄帝内经》的“阴阳平衡”会遇上沙漠里的烈日与寒冰，《金刚经》的“应无所住”会撞上商队丢失货物的恸哭、士兵面对残垣的癫狂、牧民失去草场的悲戚。
在虢州的破庙里，他用《内经》的“清瘟解毒”方对抗温疟，药汤蒸腾的热气里，老妇捧着死去儿子的衣角不肯放手。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日为她读“生者必灭，如露亦如电”，然后拉着她的手去帮其他病人煎药。当老妇的皱纹里终于挤出一丝笑意时，破庙的泥墙上，不知是谁用炭笔写下了“渡心”二字。
张掖的沙漠里，商队的驼铃在沙暴中碎成一片慌乱。脱水的商人攥着空空的钱袋嘶吼，双经渡撬开他的嘴灌下汤药，轻声说“得失随缘”。后来商队赠他的驼铃，在戈壁滩上响了许多年，听着像“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酒泉的古寺里，晨钟撞碎了黎明。他与高僧对坐，桌上摊着《内经》的“治未病”与《金刚经》的“应作如是住”。寺外的百姓来求药，有的是风寒咳嗽，有的是心病难平。他开的药方里，有时是柴胡当归，有时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有人问他，医道与禅理，本是两条路，怎就被你走成了一条？双经渡只是笑笑，指着戈壁上的胡杨。那树要在烈日里扎根，也要在寒风里舒展，少了哪一样，都活不成三千年。
这便是《双经问渡》的缘起。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是一个医者背着两卷书，在人间的苦难里慢慢走。他治的是头疼脑热，渡的是贪嗔痴慢；他用的是草木金石，说的是因果循环。长安的城墙挡不住他，河西的风沙留不住他，因为他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是哪一座城，而是天下人的“身安”与“心安”。
故事要从西市的痘疹写起，从那个被叫做“双经渡”的清晨写起。然后是长安的博弈，虢州的瘟疫，河西的驼铃，酒泉的禅音……一卷卷写下去，写的是药香里的禅意，禅音里的药香，写的是一个人怎样用两本书，在这世间，渡人，也渡己。
你若问这故事的结局在哪里？或许在敦煌的壁画里，或许在西域的古道旁，或许，就在每一个需要被治愈、被安放的人心间。毕竟，《内经》说“天地之大德曰生”，《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生的路上，本就没有终点，只有不断前行的脚步，和那两卷经书永远温热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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