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垠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未能触及的冰冷。他看着许渊决绝离去的方向,那深蓝的身影融入沉沉夜色,仿佛从未回头;又看向怀中因巨大悲痛而彻底崩溃、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临昭,最终,所有言语都化作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压碎了周遭的空气。
他缓缓蹲下身,宽厚的手掌带着一丝试图安抚的暖意,轻轻按在凤弥因绝望而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枯叶的肩膀上,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力的沉痛:“凤弥……别这样……许渊他……”
垠玄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到临昭的嘴唇极其微弱地、无声地翕动着,那双曾映照过万千星辰、流转过璀璨光华,此刻却黯淡如蒙尘琉璃的眼眸,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向许渊消失的水雾方向,又带着一种沉重的、最后的信任,缓缓移回垠玄的脸上。
没有声音,但垠玄清晰地“听”到了那无声的唇语,读懂了那眼神深处最后的、如同山岳般的托付。
(“交给你了……兄弟……”)
随即,临昭那涣散的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牵引,重新聚焦在凤弥的脸上——那张布满泪痕与血污、写满了刻骨绝望与卑微哀求的脸庞。
那强撑的、带着临昭标志性痞气的、试图安抚她的笑容,如同被凛冽寒风吹散的最后一缕薄雾,终于彻底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剥去所有伪装后,最原始、最深沉的牵挂与不舍。那情感浓烈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垠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凤弥……”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这声呼唤,仿佛穿透了数千载岁月的嬉笑怒骂,跨越了无数次并肩浴血的生死瞬间,凝聚了他所有未能言说的守护、纵容,以及此刻那撕心裂肺、永世诀别的剧痛,轻轻地、重重地砸在凤弥早已破碎的心尖上。
下一刻,异变陡生!
临昭的身体,连同那身曾象征无上神尊荣光的华丽神袍,开始从玄冰枪造成的、那贯穿心口的、触目惊心的致命伤处,一点一点、不可逆转地化作细碎的、闪烁着柔和微光的金色星尘。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神圣而凄凉的温柔,如同亿万只挣脱了冰冷躯壳束缚的、微小的萤火精灵。
星尘无声地升腾、飘散,在凌清池氤氲弥漫的冰凉水汽和清冷如霜的月光中交织、盘旋、共舞,仿佛天地间最盛大、也最悲怆的无声葬礼,一场只为她(凤弥)一人举行的、永恒的告别。
“临昭——!!!”
凤弥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如同濒死凤凰泣血的哀嚎,带着足以撕裂苍穹、震碎星辰的绝望!她猛地挣脱垠玄试图搀扶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双手疯狂地抓向那片正在消散的、温暖又冰冷的金色光芒!
“不要!不要走!临昭!你回来!回来啊——!”
她的指尖徒劳地穿透那片虚无的金辉,只抓住一片刺骨的、空无一物的寒气。那点点温柔的光尘,如同临昭最后的目光,轻轻拂过她沾满泪水和血污、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微弱的暖意,随即又如同流沙般,毫不留恋地从指缝间滑落、消散,彻底融入无边的夜色与湿冷的水雾之中,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仿佛刚才那声低唤,那最后的凝视,都只是她绝望深渊中一场短暂而残酷的幻觉。
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瞬间将凤弥彻底淹没。临昭最后那饱含无尽不舍的眼神,那声耗尽生命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入她的灵魂深处,带来比死亡本身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支撑、所有的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完全覆盖,意识如同断线的纸鸢,向着无底的深渊飘坠。
“临……昭……”
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破碎的呢喃从她失去血色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刻骨的眷恋。随即,她身体一软,如同被折断羽翼的赤色神鸟,直直地向后倒去,彻底坠入了无意识的黑暗深渊。
垠玄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将她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惨白如纸、泪痕狼藉、如同破碎瓷娃娃般的脸庞;又抬头,望向临昭消散的地方——那里只剩下空寂的月光无声流淌,缭绕的水雾如同呜咽的轻纱。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许渊离去的方向,深沉的夜幕如同巨大的、无言的幕布,将那位亲手终结挚友、背负着无法言说之痛与如山重托的神尊的身影彻底吞没。沉痛如同冰冷刺骨的寒潮,淹没了这位向来如山岳般沉稳持重的神君。他抱着昏迷的凤弥,孤零零地伫立在凌清池畔,夜风吹动他沉重的衣袂,却吹不散这弥漫在天地间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令人心悸的死寂。
临昭神尊,陨落。
于兮神君,消逝。
许渊神尊,背负着挚友的血与最后的托付,独自走向那深不可测的未知深渊。
而凤弥……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挚友,更是一个如同磐石般守护了她数千载光阴、照亮她前行之路的灵魂明灯。
一盏,永熄。
(二)
神界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寒冷,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凌清池的水雾,仿佛也浸染了离别的哀伤,冰冷地弥漫着。
(妖皇淮恒的识海深处,思绪碎片如同冰冷的刀锋,骤然划过!)
沉渊殿最幽暗的核心,盘坐于古老祭坛之上的妖皇淮恒,那双紧闭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金色竖瞳猛地睁开!一股源自灵魂最核心、完全超越妖躯感知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那痛楚的源头,正是深埋于他新生妖魂核心、属于“临昭”的最后、也是最深刻的烙印!
‘凤弥……’
一个名字,带着血泪浸透的呼喊,如同淬毒的利箭,无视时空的阻隔,狠狠贯穿了他的意识!随之而来的,是比昨日重现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如同亲临其境的画面洪流:
凤弥那双赤红如熔岩、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刻骨恨意、死死钉在许渊身上的眼睛……
她不顾一切扑向自己(临昭)那正在崩解的躯壳时,发出的绝望哭喊,字字泣血……
自己(临昭)最后拼尽全力抬起手,覆上她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背时,感受到的那剧烈的、无助的、如同风中落叶般的颤抖……
以及……那声耗尽最后生机、只为安抚她的、强撑着往日痞气的“丫头……”和她崩溃追问于兮下落时,自己(临昭)那近乎飘渺、无以为继的回答……
最清晰、最撕裂灵魂的,是自己(临昭)神躯彻底崩解、化作漫天星尘消散的瞬间,凤弥发出的那一声撕心裂肺、足以令天地同悲、鬼神共泣的绝望尖叫!那尖叫,此刻正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妖魂!
“呃——!”
淮恒(临昭)猛地捂住心口,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被悔恨的毒焰焚烧的极致痛楚!那属于妖皇的冰冷威严面容瞬间扭曲变形,金色的竖瞳之中,暴戾凶残的妖光与属于临昭的、深沉如海的痛悔和刻骨的牵挂激烈碰撞、厮杀!
他后悔!噬心蚀骨的后悔!
后悔未能早一点洞察林玉那包裹在甜美毒液下的蛇蝎心肠!
后悔自己的盲目自负,中了那拙劣却致命的调虎离山之计!
后悔……后悔在生命最后的、电光火石的瞬间,没能对凤弥说出全部的真相!没能告诉她,他从未真正离开!
他(临昭)知道凤弥骨子里的怕孤单,知道她坚硬外壳下那颗敏感脆弱的心。他把她托付给了最信任的兄弟许渊,他以为那是他在绝境中能为她寻到的最坚实的依靠……可他唯独忘了,或者说,在那生死一瞬的关头,他根本无暇去思考——让凤弥亲眼目睹他被许渊“亲手杀死”,这将会在她心上造成怎样毁灭性的、难以愈合的创伤!
他(临昭)最后看到的,是凤弥眼中对许渊那淬了剧毒的、深入骨髓的恨意!那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此刻正狠狠地、反复地烙印在淮恒(临昭)新生的妖魂之上,发出滋滋作响的、灵魂被灼烧的声音!
‘我……亲手……让你……更孤单了……更绝望了……丫头……’
这个迟来的、冰冷刺骨的认知,比林玉的背叛更恶毒,比于兮的消散更锥心,比他自身神躯的陨落更让他痛不欲生!他不仅没能保护好她,反而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亲手剜下了最深、最致命的一刀!让她失去了视若兄长的依靠,更让她恨上了她心底深处或许最在意、也最不该恨的人(许渊)!
这份由他(临昭)的“牺牲”亲手铸就的、横亘在凤弥与许渊之间的、深不见底的误会深渊……成了他(临昭)如今以淮恒之身行走于世时,灵魂深处最尖锐、最无法拔除的毒刺!比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猛烈、更灼痛的,正是这份迟来的、噬心蚀骨的、永无止境的愧疚!
轰——!
狂暴的妖力不受控制地在沉渊殿内翻涌、咆哮,坚硬的石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龟裂。淮恒(临昭)紧咬着牙关,齿缝间渗出血丝,金色的竖瞳中翻涌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骇人风暴。那风暴的核心,是对林玉不共戴天的滔天恨意,是对自身曾经轻率自负的无能狂怒,更是对凤弥那声绝望悲鸣的、永世难消的无尽痛悔。
“许渊……”
他嘶哑地、如同砂纸摩擦般念出这个名字,情绪复杂到极点。他理解许渊那别无选择的残酷抉择,感激许渊那沉重如山、不惜背负骂名的承诺,甚至深深钦佩许渊能承受那份亲手终结挚友的、足以压垮神只的剧痛。
但此刻,当凤弥看向许渊那淬毒般的、刻骨恨意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脑海,淮恒(临昭)的心中竟也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尖锐的、如同被最信任之人背叛般的刺痛——许渊!你答应过我,要替我照顾好她!可你却让她……如此痛苦!陷入如此绝望的恨意深渊!虽然……这深渊的源头,恰恰是他(临昭)自己亲手挖掘。
这份混乱的、交织着对凤弥的愧疚、牵挂、对自身选择的悔恨以及对许渊那份难以言喻的微妙迁怒的情绪,如同剧毒的藤蔓,死死缠绕着新生的妖皇之魂。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响,皮肤下妖异的暗金纹路如同活蛇般疯狂游走,强行压下灵魂深处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与混乱。
复仇!
必须复仇!
向林玉讨还血债!
向所有在幕后推动这场悲剧的黑手复仇!让他们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但在冰冷刺骨的复仇烈焰之下,一个更深沉、更执着的念头如同定海神针般沉淀下来,成为支撑他妖魂不灭的基石:他必须活下去!以妖皇淮恒的身份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有朝一日,能亲手抚平凤弥心中那道由他造成的、深可见骨的伤痕,能解开那致命的误会,能……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哪怕是以另一种身份,另一副面目,去偿还他欠下的、这份名为“守护”的债。
‘丫头……等着……’
淮恒(临昭)在心中,无声地、沉重地、如同对着亘古的星辰立下血誓。
‘我欠你的……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定当……偿还!’
沉渊殿再次陷入死寂,唯有新生的妖皇身上,那翻涌不息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磅礴妖力中,夹杂了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名为“临昭”的、永不磨灭的牵挂与深入骨髓的痛悔。
这痛悔,将成为他复仇之路上最冰冷、也最炽烈的燃料。
这牵挂,也将是他维系那最后一丝人性微光的、唯一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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