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界·云廊之上
流光溢彩的云廊悬浮于九天,脚下是翻涌的无垠云海,两侧仙葩吐蕊,霞光流淌。
怡鸢抱着几卷古籍正欲前往藏书阁,脚步却在踏上云廊白玉地砖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寒钉贯穿,猛地僵在原地。
不远处,那道她既想靠近又恐惧的身影,撞入了她的眼帘。
凌归依旧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如孤峭寒峰,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仿佛将北海深处的万载冰魄都带到了这和煦天界,与周遭的暖融霞光格格不入。
但这一次,他并非独行。
天界那位以明艳张扬着称、深受天帝宠爱的小公主慕湘,正像一只翩跹的彩蝶,紧紧跟随在他身侧。
慕湘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烟霞色宫装,裙摆迤逦,如同灼灼盛放的赤焰牡丹。
她微微仰着娇艳的脸庞,红唇不断开合,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眼中流淌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与热切,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烫穿凌归周身的冰层。
她甚至带着几分娇蛮的试探,悄然拉近了距离,纤纤玉指似无意般欲去勾碰他那玄色的袖角。
凌归的脸上清晰写着不耐。
剑锋般的眉紧蹙,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的步伐迈得极大,玄冰战靴叩击云石地面,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意图明确——只想甩掉身边这片绚烂的“云彩”。
然而,他终究没有像对待怡鸢那般,直接以冰刃般的言语斥退或彻底漠视。
他只是极其偶尔地、从喉间挤出一点短促而敷衍的“嗯”或“知晓”,眉宇间的疏离虽如亘古不化的北极冰原,却奇异般地……缺少了面对怡鸢时,那种几乎是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近乎生理性的排斥。
怡鸢的心,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刺眼的一幕狠狠灼烧着她的视网膜——慕湘笑靥如花,亲昵靠近;凌归虽冷,却默许了她的存在,容忍了她的近身!
这份容忍,这份默许,与他对自己疾言厉色的驱逐、避如蛇蝎的嫌恶、当众毫不留情的斥责,形成了何等惨烈而残酷的对比!
像一把烧红的、布满倒刺的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上,狠狠地、反复地碾磨剜绞!
凭什么?!
一个尖锐、凄厉、充满了不甘与怨毒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嘶嚎,几乎要撕裂她的喉咙!
凭什么慕湘就能理所当然地靠近他?
凭什么她就能享有这哪怕仅是表面的“特殊”?
凭什么对自己,就只有那深恶痛绝、仿佛看待世间最污秽之物的眼神?
难道就因她是尊贵的天界公主?
是慕辰仙君呵护备至的妹妹?!
一股混杂着刺骨酸楚和滔天委屈的怒焰,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冲上她的头顶,烧得她双目赤红,眼前阵阵发黑!
但这怒火,并非全然指向凌归那冰冷刻骨的“区别对待”。
更深层、更隐秘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错位到令人心碎的酸涩与恐慌——她仿佛透过凌归那冷硬的侧脸轮廓,看到了另一个让她魂牵梦萦、刻骨铭心却已永逝的身影:林沐风!
凌归对慕湘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容忍”,在她被醋意与失落灼烧得扭曲的感知里,被无限放大、变形!
幻化成了某种“默许”、“亲近”、甚至……“宠溺”的错觉!
她仿佛看到林沐风的身边也有了别人,看到那份曾经只属于她的、温柔缱绻的注视,落在了另一个明媚张扬的女子身上!
她独一无二的珍宝,被硬生生夺走了!
就在这时,凌归似乎感应到了那束过于强烈、几乎要将他后背灼穿的目光。
他脚步猛地一顿,带着被打扰的极致不悦,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扫射过来。
当他的视线,撞上几丈外那个呆立原地、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微微发颤的怡鸢时,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几不可察地骤然一缩!
是她!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混乱、灼烫、充满失控力量与诡异情愫的梦境碎片——她无声汹涌的泪水,冰冷颤抖的单薄身躯,他如同被本能驱使的粗暴拥抱,还有那句滚烫的“我在”和冰冷愤懑的“上辈子欠你”的质问——
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狠狠撞入他的脑海!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暴躁与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自己都倍感羞辱的心虚感,如同带着冰冷倒刺的细密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急于斩断某种无形连接的仓皇,猛地、近乎粗暴地别开了脸!
那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回避与嫌恶!
眉头死死拧紧,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对眼睛的玷污!
这个细微的、充满了彻底否定与厌弃意味的动作,落在正处于极度敏感、委屈和错位嫉妒风暴中的怡鸢眼里,无异于在熊熊燃烧的心火上,浇下了一整桶沸腾的滚油!
他心虚了!
他果然……待她与待旁人截然不同!
他甚至……连目光都不愿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
巨大的失落、被当众轻贱的难堪、求而不得的绝望,以及那深埋心底、错位投射在林沐风身上的、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酷烈醋意,瞬间如同毁灭性的海啸,彻底吞没了怡鸢!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溃堤坝,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她一刻也无法再停留!
一瞬都无法!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再看向那个让她心碎成齑粉的玄衣身影,怡鸢猛地转身!
动作仓惶狼狈得如同被利箭射穿翅膀的云雀,更像一只被踩碎了心脏、只能绝望逃窜的幼兽!
她几乎是踉跄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飞快地逃离了这条让她窒息、让她尊严尽碎的云廊!
紫白的衣袂在转身时划出一道破碎而决绝的弧光,只留下一个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中的背影。
(二)
凌归盯着怡鸢那近乎溃逃、充满了受伤与崩溃意味的背影,心头那股莫名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汹涌的烦躁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瞬间暴涨!
他下意识地刹住脚步,眉宇拧成一个冰冷的死结,周身散发的寒气骤然加剧,连身旁的慕湘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依照往常,这个甩不脱的麻烦见到他,要么固执地纠缠上来,用那种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剥开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要么就是用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试图“唤醒”他什么。
可今日……她竟跑了?
而且是以那样一种……仿佛被彻底击垮、充满了绝望与委屈的姿态逃离?
是因为瞧见了慕湘在他身侧?
凌归觉得这念头荒谬至极,甚至涌上一股被无端冒犯的愠怒。她凭什么因慕湘而跑?
她与他之间,除了厌烦与麻烦,何来其他?
然而,心底深处,那个梦境带来的混沌灼热感依旧缠绕未散,以及此刻亲眼目睹她溃逃时,心口那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挥去的……类似于被什么哽住的滞涩感,让他无法像过去那样,纯粹地感到“麻烦终于滚远”的轻松。
反而有种……事情正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深渊滑落的强烈躁郁!
像精心维持的绝对冰封,被投入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冰面炸裂,蒸汽嘶鸣!
“凌归哥哥?你怎么不走了?”
慕湘不明所以,顺着凌归那骤然凝冻、带着某种晦暗探究的视线望去,只捕捉到一抹迅速消失在云廊华丽转角处的、模糊的紫色衣角。
似乎……有些眼熟?
但她无暇深究,这等“无关紧要”之人,岂配入她眼?
她只想把握这难得的与凌归独处的时光。
“凌归哥哥,方才我说到那株万年雪……”
凌归却仿佛根本未曾听见她的软语。怡鸢那瞬间惨白得如同祭奠之纸、仿佛被抽离了所有魂魄的脸,和她逃离时那决绝得如同要斩断一切因缘的背影,在他脑中反复闪现、交叠!
一种强烈的、近乎源自某种沉睡本能的冲动,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狂暴凶兽,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咆哮!
必须立刻弄清楚——她为何跑?
去往何处?
那绝望因何而起?!
这冲动毫无道理、违背逻辑,却异常凶猛、不容抗拒!
甚至暂时压过了他对慕湘聒噪的厌烦,压过了他对自身这种失控状态的警惕与憎恶!
“有事。”
凌归猛地掷下这两个淬冰般的字眼!
他甚至未曾瞥慕湘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雾气!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一道凌厉决绝的玄色闪电,裹挟着北海的极致深寒,竟毫不犹豫地、朝着怡鸢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三)
慕湘脸上那明媚娇艳的笑容,如同骤然被极寒罡风撕裂的绢花,瞬间冻僵、凝固、破碎!
她伸出的、欲要挽留他袖摆的纤纤玉指,还尴尬地悬停在半空之中。
精心准备了一路、试图博他青眼的软语温言,硬生生噎在喉间,化作一团冰冷腥甜的堵涩。
她眼睁睁看着凌归——那个她倾注了无数心神追逐的身影——如同被什么无形的、致命的钩索勾走了全部注意力,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一种急不可待的意味,将她像丢弃一件碍眼的摆设般,弃置于这流光溢彩的云廊之上!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如同最阴寒的九幽之风,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浸透!
她是天界最尊贵的公主!
万千宠爱在一身,何曾受过此等轻贱?!
凌归素来冷硬,她已知晓,也愿以水磨工夫慢慢融化坚冰。
可……可他今日竟为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副楚楚可怜勾人样的低贱女子,将她像拂去尘埃一样,随手、毫不留恋地、或许还当着这云廊上来往仙侍们的面,弃如敝履!
这比直接的拒绝和斥责,更让她感到百倍的难堪!千倍的屈辱!
“凌归……你……!”
慕湘死死咬住娇嫩的下唇,力道狠绝,瞬间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精心保养、镶嵌着宝珠的指甲深深掐入柔嫩的掌心,留下数道沁血的月牙痕,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只有那焚心蚀骨的怒火与被践踏的羞愤在疯狂灼烧!
她死死盯着凌归消失的方向,眼中原本璀璨如星的倾慕与热切,如同被瞬间投入万丈冰渊的烈焰,骤然熄灭、冷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滔天震怒,和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阴冷刺骨的怨毒!
那个逃走的女人……怡鸢?
她死死记住了!
那张苍白碍眼的脸!
那双仿佛会勾魂摄魄、装模作样的眼睛!
就是她!
全是因她!
“呵……”
慕湘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冰冷彻骨、浸满了稠厚嫉恨与怨毒的轻笑。
她动作极慢、甚至带着一种诡异扭曲的优雅,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华美无匹、并无丝毫凌乱的云锦裙摆,然而那双投向怡鸢消失方向的眼眸,却如同淬了万年寒毒与诅咒的利刃!
“好……好得很呐……”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鬼魅低吟,却字字如冰钉,“敢在本公主面前,耍这等下作手段?装可怜?博同情?勾走凌归哥哥的视线?”
慕湘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与她年龄和尊贵身份极不相符的、令人胆寒的阴鸷与算计,唇角弯起一抹残忍冰冷的弧度。
“我便要好生瞧瞧,你究竟是个什么下贱货色!我们……来日方长。”
云廊之上,仙乐依旧缥缈,祥云悠然舒卷。
璀璨的天光洒落在慕湘华贵的衣饰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晕。
然而,这神圣的光辉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周身弥漫开来的、阴冷刺骨、足以冰封万物的怨恨煞气。
怡鸢这个名字,连同今日这份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被她用最深的恶意,深深地、牢牢地镌刻在了心底,成为了一颗饱含剧毒的种子,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破土而出,化作最锋利、最伤人的荆棘,将一切阻碍她、令她不快之人,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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