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紫宸殿殿门被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御前侍卫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殿外的天光泄入,却驱不散那蟠龙铜灯也照不透的阴霾。
太医令王甫,一个须发皆白、平日里以沉稳着称的老臣,此刻却连滚带爬地扑进殿内,官帽歪斜,涕泪横流,形容狼狈不堪。他几乎是匍匐着爬到御座阶下,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陛下!陛下!老臣有罪!老臣罪该万死啊!”
皇帝萧衍原本沉静如渊的面容终于起了一丝波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阶下的老臣:“王甫?何事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王甫抬起头,老脸上纵横着泪水和鼻涕,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绝望的疯狂:“陛下!三殿下…三殿下他…不是外伤致命啊!老臣方才亲自检视殿下伤口,验看那支凶箭…那箭簇之上…淬有奇毒!是…是慢性剧毒‘蚀骨青’啊!”
“蚀骨青”三个字如同三根冰锥,狠狠刺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侍立一旁的老太监张德海,眼皮猛地一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声音冷得如同冰窟深处传来:“说清楚!”
王甫浑身筛糠般抖动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指向了跪在殿中的萧凡:“陛下!三殿下虽被那贼人重创,但真正致命的,是这淬在箭上的‘蚀骨青’!此毒入体,初时只觉伤口微麻,状若寻常,然毒性却会缓缓渗入骨髓血脉,十二个时辰后,毒发攻心,神仙难救!这箭…这箭就是射杀贼首那支!是…是萧副统领射出的箭啊!”
他猛地抬手指向萧凡,那枯瘦的手指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声嘶力竭地哭喊道:“陛下!是他!萧凡!他才是真凶!他假意救驾,实则暗藏祸心,欲以毒箭悄无声息地置三殿下于死地!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啊!”
轰——!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紫宸殿的金砖之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蟠龙铜灯的火苗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探针,瞬间聚焦在萧凡身上!那身崭新的副统领官袍,此刻仿佛变成了催命的符咒。
皇帝的目光,缓慢地、带着山岳般的重量,移到了萧凡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审判!
萧凡的身体似乎在那巨大的压力下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他依旧保持着跪姿。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穿阴谋的惊惶或恐惧,反而是一种极度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愤怒!他看向王甫,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质问:
“王太医!你…你血口喷人!”
他猛地转向御座,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种被冤屈的激愤:“陛下!卑职冤枉!卑职射杀贼首,只为护佑殿下周全!箭矢乃军中制式,从库房统一领取,卑职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瞬息之间,给箭簇淬毒?此乃绝无可能之事!请陛下明鉴!”
他的辩解合情合理,充满了被污蔑的愤慨。
“哼!绝无可能?”王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尖声反驳,他挣扎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布包,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半截染血的箭头,正是从刺客首领脖颈中取出、尾部带着青痕的那支箭的箭头!箭头颜色暗沉,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青黑色光泽。
“陛下请看!”王甫高举箭头,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此箭簇之上,色泽有异!寻常箭簇,为精铁打造,寒光凛冽!此箭簇却隐隐泛青黑,正是‘蚀骨青’与精铁反应之征兆!老臣行医数十年,绝不会认错此毒!萧副统领,你休要狡辩!定是你事先在箭簇上动了手脚!”
萧凡死死盯着那半截箭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似乎被这“铁证”打击得有些失神,喃喃道:“泛青黑…怎么会…这箭…明明是…”他猛地抬头,眼神死死锁住王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王太医!你口口声声说此毒十二时辰方发作,那为何你此刻就能断定是‘蚀骨青’?此毒隐秘难辨,寻常太医根本无法在毒发前察觉!你为何能如此笃定?!莫非…你对此毒异常熟悉?还是…你早就知道这箭上有毒?!”
这一反问,如同毒蛇出洞,精准狠辣!瞬间将矛头反指回王甫自身!
王甫脸上的亢奋和悲愤瞬间僵住,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度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汹涌的哭嚎掩盖:“你…你休要胡言乱语,转移视线!老臣…老臣精通药理,见微知着!此等剧毒特征,老臣岂能不识?陛下!他在攀诬老臣!他是在拖延时间,混淆视听啊陛下!”
“够了!”
御座之上,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皇帝萧衍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萧凡和王甫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德海!”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
“老奴在。”老太监立刻躬身。
“即刻封存此箭!连同箭杆,送去‘天工院’,着掌院大匠亲自查验!朕要知道,这箭簇上,到底有没有毒!是什么毒!何时淬的毒!”皇帝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天工院,汇聚天下能工巧匠,精于器物锻造、材料辨析,其掌院大匠更是国宝级人物,由他鉴定,结果将具有绝对的权威性。
“是,陛下!”张德海小心翼翼地接过王甫手中那半截箭头,用油纸重新包好,动作一丝不苟。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萧凡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怀疑,有震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萧凡,”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王甫所控,字字诛心。然你救驾之举,亦是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此事,疑点重重,扑朔迷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在‘天工院’查验结果出来之前…你,禁卫军副统领之职,暂行停职。”
萧凡身体猛地一震,抬头望向皇帝,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皇帝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目光转向张德海,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违逆的森然:“将他…暂且收押于‘诏狱’!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斩!”
诏狱!
这两个字一出,连一直保持镇定的张德海,眼皮都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那是直属皇帝的秘密监狱,进去的人,鲜少能活着出来!皇帝此举,等于将萧凡直接打入了地狱!
“陛下!”萧凡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卑职冤枉!陛下明察啊!”
然而,御前侍卫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不由分说,架住了他的双臂!那身崭新的副统领官袍,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带下去!”皇帝的声音冰冷无情,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不再看萧凡一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陛下!陛下明鉴!老臣所言句句属实啊陛下!”王甫还在阶下哭喊着磕头。
萧凡被侍卫粗暴地拖向殿外,他奋力挣扎,回头死死盯着王甫,眼神中的愤怒、不甘和那深藏的一丝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王甫吞噬。他嘶声吼道:“王甫!你构陷忠良!你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控诉,随即被沉重的殿门彻底隔绝。
殿内,只剩下皇帝萧衍、老太监张德海和依旧匍匐在地、哭嚎不止的王甫。
皇帝缓缓坐回御座,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目良久。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王甫,”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王甫的哭嚎瞬间噎在了喉咙里,“三皇子伤势如何?那‘蚀骨青’…可有解法?”
王甫浑身一抖,连忙道:“回…回陛下!殿下外伤虽重,幸未伤及根本…至于那毒…此毒…此毒诡异,老臣…老臣定当竭尽全力,遍寻古籍,为殿下解毒!万死不辞!”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保证,却明显底气不足。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朕的皇儿若有三长两短…你王氏满门,就陪葬吧。”
王甫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老臣…老臣…遵…遵旨…”
皇帝不再看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滚下去,去守着景琰!滚!”
王甫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大殿。
偌大的紫宸殿,再次只剩下皇帝和张德海。
“张德海,”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说…他像不像?”
老太监张德海深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用极低的声音回道:“陛下…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这箭毒之局,未免…太过巧合了。”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靖海侯萧远山…当年,据说也是位神射手…”
皇帝的手指在紫檀扶手上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眼神晦暗不明,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诏狱深处。
“诏狱…给朕盯紧他。”皇帝的声音冰冷,“还有…王甫。朕要知道,这‘蚀骨青’,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老奴明白。”张德海躬身应道,身影无声地融入了御座旁的阴影里。
* * *
诏狱。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几个碗口大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浑浊的光线,勉强能勾勒出室内狰狞的轮廓。空气是凝固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霉味、血腥味,还有某种陈年污垢腐烂发酵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窒息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冰冷的石壁不断渗出阴寒的水汽,凝结成水珠,沿着滑腻的石壁缓缓滴落,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头发毛的“嗒…嗒…”声。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粗砺岩石,积着不知名的污秽,踩上去黏腻湿滑。
萧凡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囚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巨大的回音在死寂的甬道里震荡,随后是铁链缠绕门闩的哗啦声,如同恶鬼的锁链。
囚室里只有角落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墙壁上固定着粗大的铁环,上面挂着锈迹斑斑、带着暗褐色污迹的镣铐。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绝望和酷刑。
押送他的两名诏狱狱卒,身材壮硕,眼神如同秃鹫般阴冷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其中一人用沙哑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宣告:“奉旨羁押。老实待着,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完,两人便如同幽灵般退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甬道深处。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瞬间吞噬了萧凡。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不断渗水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那身崭新的副统领官服,在进入诏狱大门的那一刻就被粗暴地剥去,此刻他身上只剩下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地底深处透骨的阴寒。寒气如同无数根细针,穿透布料,刺入肌肤,钻进骨髓。
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耸动着。从外面看,这完全是一个骤然从云端跌落深渊、前途尽毁、面临死亡威胁的年轻人,在恐惧和绝望中瑟瑟发抖的姿态。
然而,在那无人能见的阴影里,在那深深埋下的头颅之下,萧凡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绝望。
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甬道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呜咽的怪响;隔壁囚室若有若无、痛苦的呻吟;狱卒巡逻时沉重的、间隔规律的脚步声…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步数和间隔时间。
寒气刺骨,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手指,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过。借着微弱气孔透下的那一点浑浊光线,他看清了指尖沾染的东西——是地面湿滑污垢里混杂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那是经年累月浸入石缝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被湿气重新洇开。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不同于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囚室的铁门外。
铁门上的小窗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一只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后,如同黑暗中的窥伺者,冰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囚室内蜷缩的身影。
萧凡的身体似乎因为寒冷和恐惧,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深,喉咙里甚至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
那只眼睛在缝隙后停留了大约十几息的时间,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小窗被无声地关上,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萧凡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那副惊恐绝望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锐利如刀,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冰冷、带着嘲讽的弧度。
他慢慢摊开刚才划过地面的手掌,借着那微弱的光,凝视着指尖沾染的暗红血污。那血污,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蚀骨青…”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呢喃,如同毒蛇吐信,“王甫…你这条老狗…倒是替我选了一条‘好路’…”
他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冷宫旁那个破败小院,浮现出桌上那本记载着宫中秘闻、人物关系的薄册,浮现出册子边缘,他曾无意间扫过的一行小字:
“太医令王甫…其妻族侄…乃大皇子府上…采买管事…”
一个极其微弱、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暗涌的涟漪:
“大皇子…萧景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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