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巍峨的镇国镇南王府邸吞没。府内灯火零星,大多仆役已歇下,唯有书房区域,依旧透出沉稳的光晕,如同这帝国权力版图上的一盏孤灯。
萧凡正在书房内批阅南疆传来的密报。虽身在帝都,南疆军政仍须他遥控决断。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沉静而略显冷硬的侧脸。
忽然,书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节奏特殊,三长两短。这是他心腹侍卫长铁铉的暗号。
“进来。”萧凡头也未抬。
铁铉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快步走近,低声道:“王爷,府外有客到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来人未通名姓,只呈上了一件信物。”
萧凡抬眼。铁铉双手奉上一枚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湛,乃是罕见的龙纹佩,但并非皇子规制的蟠龙或蟒龙,而是一种更隐晦的云龙纹,龙首微颔,隐于云雾之间,寓意“潜龙勿用”或…“潜龙在渊”。
萧凡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他认得这玉佩,甚至知道它的来历。这是已故端慧皇贵妃(萧景禹生母)的遗物,皇帝当年亲手所赐,寓意深长。萧景禹竟将此物作为信物…
“来了几人?”萧凡声音平淡。
“仅一人,黑袍罩身,看不清面容,但气度不凡。马车普通,停在三条街外步行而来。”铁铉禀报。
“请至西暖阁,避开所有耳目。你亲自去,不得经手他人。”萧凡放下笔,吩咐道。
“是!”铁铉领命,无声退下。
萧凡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四皇子,萧景禹…他终于不再满足于在深渊中潜伏,开始探头了吗?而且第一个找上的,竟是自己。是觉得功高震主的自己,是那最容易撬动的基石,还是最危险的对手?
片刻后,萧凡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位置偏僻、陈设雅致却更显私密的西暖阁。
推开暖阁的门,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春夜的微寒。一道身影正背对着门,负手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雪夜访戴图》。听闻开门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黑袍已然脱下,露出一身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讲究的靛蓝色常服。正是四皇子萧景禹。他比上次朝会上见到时似乎更清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明亮沉静,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景禹冒昧深夜来访,叨扰王叔静修,还望王叔海涵。”萧景禹率先开口,语气温和恭谨,依着皇室辈分称萧凡一声“王叔”,姿态放得极低,丝毫未以皇子身份自居。
萧凡神色不变,反手关上门,走到主位坐下,伸手示意:“四殿下请坐。不知殿下深夜驾临,所为何事?”他直接切入主题,并未寒暄。
萧景禹从容落座,目光扫过桌上早已备好的两杯清茶,微微一笑:“王叔果然是爽快人。那景禹便开门见山了。”他并未立刻喝茶,而是直视萧凡,眼神坦诚得几乎令人错觉,“景禹此来,是想与王叔共谋一桩…大业。”
“大业?”萧凡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萧凡一介武夫,只知戍边卫土,为陛下分忧。不知殿下所指何种大业?”
萧景禹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回应,不疾不徐道:“王叔过谦了。若王叔都只是一介武夫,那我大梁满朝文武,岂不尽是碌碌无为之辈?南疆一战,王叔展现的不仅是军事韬略,更是政治智慧。稳定南阙,凯旋回朝,步步为营,深谋远虑,景禹虽在深宫,亦心折不已。”
这是直接的点破和恭维,但出自萧景禹之口,却并无谄媚之感,反而像是一种冷静的陈述。
萧凡放下茶杯,目光如电,看向萧景禹:“殿下对朝局动向,倒是关切得很。”
“身处漩涡,身不由己,总不能做睁眼瞎。”萧景禹坦然承认自己并非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一丝沉重,“更何况,如今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大哥(大皇子)急于树立威信,广结党羽,行事难免激进;宰相陈松老谋深算,把持朝政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其志非小;而父皇…春秋正盛,然亦需为国本思虑。”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萧凡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道:“储位空悬,乃国之大忌。诸皇子年岁渐长,各有心思。若长久拖延,恐非国家之福。一旦有变,内耗必起,届时外敌若再趁虚而入,我大梁江山社稷,恐有倾覆之危。”
他将争夺储位的动机,巧妙地包装成了“为国本思虑”、“避免内耗”、“防止外敌入侵”,提升到了国家安危的高度。
萧凡闻言,淡淡一笑:“殿下忧国忧民,实乃朝廷之幸。然,此等大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我等臣子,恪尽职守,尽忠王事即可。殿下与我说这些,怕是找错人了。”
“圣心独断,亦需贤臣辅弼,良才佐助。”萧景禹步步紧逼,目光灼灼,“父皇是明君,深知平衡之道,亦需考量哪位皇子最能继承大统,稳住这万里江山。而选择哪位皇子,朝中重臣的态度,尤其是…如王叔这般功勋卓着、手握重兵、且与国同休的宗室名王的态度,至关重要。”
他终于将话挑明到了极致。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萧凡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警示:“殿下,可知你此刻所言,已是大逆不道?结交边将,窥伺储位,乃是人臣大忌。殿下是想将我萧凡,置于火上烤吗?”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直接的斥责和拒绝。
萧景禹却并未惊慌,反而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那笑容中竟有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与了然:“王叔言重了。景禹并非要王叔此刻便旗帜鲜明地支持于我,更非让王叔行那大逆不道之举。景禹所求,不过是一个‘可能’。”
“哦?何种可能?”
“一个在王叔心中,认为萧景禹比大皇子、比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更适合那个位置的可能。”萧景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诚恳,也更加锐利,“一个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当父皇需要咨询重臣意见时,王叔能基于对国家利弊的考量,而非私人好恶或从龙之功的诱惑,为景禹说上一句公道话的可能。”
他没有许诺重利,没有描绘共享江山的虚妄蓝图,而是试图从“国家利弊”的角度说服萧凡。这是一种更高级、也更危险的策略。
“公道话?”萧凡挑眉,“殿下何以认为自己能带给大梁更好的未来?又何以认为,我会相信这一点?”
考验来了。萧景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核心。他必须展现出足以打动萧凡的价值和理念。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清亮,言辞清晰而有力:“其一,于国策。大哥急躁,若他得位,恐急于建功,或大肆征伐,或清洗异己,易耗空国力,引发动荡。陈相擅权,若其支持的皇子得位,恐君权旁落,政出私门。而景禹主张‘藏富于民,强兵于技’。稳定内部,发展民生,革新军备,不轻启战端,但亦需有雷霆手段震慑四方。此一点,与王叔经略南疆,求稳求实,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略纵深的思路,暗相契合。”
他首先指出了竞争对手的弊端,并将自己的政策与萧凡的南疆策略挂钩,寻求理念认同。
“其二,于君臣。大哥若登基,以其心性,对王叔这等功高震主的宗室名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史不绝例。陈相若掌权,亦容不得王叔这般不受掌控的强藩。”萧景禹的话语变得异常尖锐直白,直接捅破了那层最危险的窗户纸,“而景禹若得王叔相助,他日若侥幸…必以国士待王叔!南疆依旧由王叔镇守,朝廷鼎力支持,绝不掣肘!王叔所求之边境安宁,将士用命,景禹可在此立誓,必竭力成全!此非空口许诺,而是基于现实利弊:景禹需要王叔的威望与武力稳定边疆,震慑内外;王叔亦需一位能信任您、支持您的君主,而非猜忌您、削弱您的陛下。你我合则两利,分则…恐两伤。”
这是赤裸裸的利益分析,将未来可能发生的残酷冲突摆上台面。他承认萧凡的困境,并给出一个基于相互需要和信任的解决方案。他甚至提到了“立誓”,虽然这种誓言在权力面前苍白无力,但在此刻的语境下,却是一种态度的极致表达。
“其三,”萧景禹不等萧凡消化前两点,继续抛出筹码,这一次,是关于当下,“王叔如今身在京城,虽荣宠加身,然亦如龙游浅水。大哥与陈相,视王叔为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暗箭必然层出不穷。景禹不才,在宫中朝中亦有些许微末之力,或可在关键时刻,为王叔提供一些…消息,或代为转圜一二。至少,可让王叔不至完全被动。”
他表明自己并非空手套白狼,而是能提供即时帮助的合作伙伴。
三点说完,萧景禹停下,静静地看着萧凡,等待着他的裁决。他的额头微微见汗,但眼神依旧坚定。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筹码,也是他野心的全部袒露。
暖阁内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萧凡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深思。萧景禹的话,句句敲在他的心上。尤其是第二点,关于未来君臣关系的剖析,几乎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大皇子萧景恒的睚眦必报,皇帝萧衍如今就已存在的猜忌,他都心知肚明。萧景禹给出的,确实是一个理论上“合则两利”的选择。
但是…
许久,萧凡终于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他看向萧景禹,缓缓开口:“殿下今日之言,确实…坦诚。也颇有见地。”
萧景禹心中一紧,听出了转折的意味。
“但是,”萧凡果然话锋一转,“殿下是否过于高看我萧凡了?我之所有,不过是陛下所赐南疆兵权。陛下若收之,易如反掌。我之本分,乃是臣子,唯有忠于陛下,忠于朝廷,岂敢以兵权为私器,妄议储君废立?此非人臣之道,亦非自保之道。”
他再次强调臣子的本分,看似拒绝,却并未将话说死。
“至于殿下所言危机,”萧凡语气平淡,“陛下英明,自有决断。纵有风雨,萧凡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国,后果如何,非我所敢预虑也。”
这是一种基于现实谨慎的回避。他不可能现在就答应萧景禹什么。
萧景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隐去。他明白,让萧凡此刻就表态支持是绝无可能的,他今日前来,本就是一次试探和铺垫。能得到萧凡没有直接斥责并将其赶出去,甚至愿意听他说完,已经算是成功了一步。
他站起身,拱手道:“王叔忠义,景禹钦佩。今日之言,确是景禹唐突了。只是句句发自肺腑,皆为江山社稷计,亦为…自保计。还望王叔勿怪。”他再次放低姿态,“景禹不敢奢求王叔承诺,只求王叔能将景禹今日之言,置于心中一角。他日若觉景禹尚有可取之处,或觉景禹之策利于国家,望王叔能…稍加垂怜。”
这话说得极为谦卑,几乎是在恳求一个未来的“可能性”。
萧凡也站起身,淡淡道:“殿下多虑了。今日殿下从未曾来过,萧凡也从未听过任何不当之言。殿下依旧是那个潜心读书的四皇子,萧凡也依旧是镇守南疆的镇南王。”
这是划清界限,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承诺——保密。
萧景禹深深看了萧凡一眼,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他重新披上黑袍,将面容隐于阴影之中:“如此,景禹告辞。王叔…保重。”
萧凡微微颔首,并未相送。
铁铉如同幽灵般出现,无声地引着萧景禹离去。
暖阁内,只剩下萧凡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以及那道融入夜色迅速消失的背影,目光幽深难测。
潜龙已抬头,风雨欲满楼。
萧景禹…确实比他想象中,还要不凡。今日这番交锋,看似他占据了主动,全程压制,但萧景禹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对时局精准的剖析、以及那份敢于孤注一掷前来摊牌的勇气,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合作者,也可能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对手。
“藏富于民,强兵于技…合则两利…”萧凡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未来的路,因为这位四皇子的突然介入,变得更加诡谲难测了。他需要更加小心地,在这帝国的棋局上,落下每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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