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文学社活动室,安静得有些反常。
只有海堂坐在她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一本精装的海洋生物百科。
而我,则占据了对面的椅子,这种能够安静读书的氛围还真是难得……为什么呢,我不是加入的文学社吗?
按理来说这样的恬静应该是家常便饭才对吧,我却对此感到庆幸。
“真是稀奇,那两个人居然同时缺席。”
拿起茶杯的间隙,海堂随意地和我闲聊着。
“蛇骨说光是在活动室里写写画画,吉他技术一辈子也不不会有长进,桃绘里那家伙……声称找到了绝佳的写生地点,必须立刻前往 呵。”
上次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她蹲在便利店门口画了半天打折饭团的包装。
“每个人都有临时安排的可能。”
海堂的视线没有离开书页,只是淡淡地回应。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她一向自由散漫,这次却专门和我说了一声,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不适应?”
“就是觉得奇怪啦,像是有什么目的一样,才刻意这么说的。”
“那具体是什么目的呢?”
“我怎么知道,能猜透桃绘里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生吧。”
我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
倒也没有多期待桃绘里会出现在这里,毕竟她老是会弄出些小麻烦来,却又能恰到好处地解决一些麻烦。
这样矛盾的家伙会让我的想法也跟着变得矛盾起来的。
比起关心她,还不如让思绪沉浸于这难得的安静里。
“咔嚓。”
活动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优希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的脚步比平时更慢,更沉。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小声问候,甚至没有看向我们,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的座位,放下书包,然后便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发呆。
她这明显不对劲的状态,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上午她被彩乃叫去办公室的事。
谈话大概确实不顺利?或者说,彩乃真的对她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那个荒谬的猜测再次浮上心头,让我觉得有些难以面对。
这时,海堂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百科,目光平静地转向我,然后把她面前的食碟往我这边推了推。
“慎也。”
她叫了我的名字,带着某种诱导的意味,我疑惑地看向她。
“谢谢,我暂时没什么胃口,不过尝一两块倒是没什么问题。”
“我是说,你要不要去关心一下优希?”
“我?”
“嗯,毕竟感觉……”
她的视线转向在神游天外的优希,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话语的内容却让我心头一动。
“优希她挺信任你的,很像潮间带的小型共生蟹,总是会对某块特定的礁石产生依赖。”
“有吗?”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懂。”
不懂……其实多少还是能感觉到一点的啦,不过被问及那到底是信任还是别的什么,好像又不是太懂了。
“不管怎么说,副社长关心一下社员总是没问题的吧。”
我看了一眼碟子里的巧克力威化饼干。
“说的也是呢。”
不过虽然这么答应下来了,但是要怎么开口却又没有想好。
“你还好吗?”——太老套了,而且任谁都能看出优希情况一点也不好。
“高桥老师没为难你吧?”——太直接了,面对优希也许应该委婉一点。
“今天天气不错”——这算什么,搭讪吗。
手也因为思考而不自觉地用力,巧克力在涂层在指尖融化的感觉莫名让人在意,于是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咔嚓。”
酥脆的威化和香甜的巧克力,口感层次丰富,味道不错,森姨的手艺一如既往的优秀,让随处可见的威化饼干也有了安神的作用。
我一路磨蹭到优希面前时,她似乎才察觉到我的靠近,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恍惚。
“那个,优希……”
我像一开始设想地那样递出了手里的威化饼干,用食物博取优希的信任已经成了某种习惯了。
但是看到缺了的那一角,我才意识到在安慰优希之前我先用这东西安慰自己了。
“慎也同学……为什么……把吃过的给我……”
优希显然也被弄得一怔,原本恍惚的眼神聚焦了些,带着些许困惑和无奈?
“……试毒?”
我一边胡扯着一边将威化饼干一口气塞进了嘴里,好痛,嘶,被威化饼干给深喉了。
“咳咳……总之,那里还有很多,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自己过去拿。”
“慎也同学……是专程过来馋我的吗……”
完全误会了,但是听到优希这么说总感觉自己做了很坏很坏的事。
“我会再去给你拿的。话说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是最近太累了吗?”
我在桌子和优希之间往返的同时,也在仔细地观察着优希的反应。
累,这个词用得很模糊,能指向许多的方面。
“没有……慎也同学不用担心我……”
“真的吗?”
虽然这么说着,但是优希的眼神明显有些闪躲地看向了其它方向,也许我应该问得更直接一点。
“或者这么说,彩乃她,是不是、给了你太多压力了?比如,今天叫你去办公室的时候……”
“嗯,就是……希望我能……更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这个时候优希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因紧张而紧绷的身体软了下去,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其实……已经有在努力了……但是……一下子跨越那么大的话……还是会有点接受不了……”
优希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难为情的颤抖。
“不行……光是想想就觉得好难为情……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嘶……这样啊……”
优希的回答像是一块拼图,咔嚓一声嵌入了我脑中那个荒谬却逐渐成型的猜想里。
更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一下子跨越那么大……接受不了……
好难为情……做不到……
这些词汇,结合优希此刻羞耻到几乎要蒸发的神情,在我的脑海里自动翻译成了一番景象。
果然彩乃她对优希……
所以这才是彩乃三十岁了还一直没谈恋爱的原因吗?她的兴趣取向原来是……女?!
等等,明介知道这件事吗?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姐姐……那我要不要告诉他?这可是关乎他未来“姐夫”或者“姐妻”人选的大事,他能接受吗……
内心的风暴剧烈翻腾,我的表情大概也因此变得十分古怪,混杂着震惊、同情、以及一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的惶恐。
“慎也同学……”
优希似乎被我的表情吓到了,叫了我一声,我伸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我没事、比起有人安慰我,我更习惯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嘶,脑子不够用了,果然小说和现实不一样啊,我还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就接受这种事,修行还是不够。”
“哐当!咚!”
在我高速胡乱自言自语的时候,活动室角落那个用来存放杂物的储物柜,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柜门猛地被从里面撞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伴随着惊呼滚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
是桃绘里和蛇骨。
“呜哇!痛痛痛……”
“桃绘里你这笨蛋,快从我身上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很重诶。”
桃绘里趴在上面,蛇骨在下面,脸色铁青,显然被压得不轻。
一时间,活动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偷听者”身上。
优希吓得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海堂则是不动声色地又抿了一口红茶,虽然她平时就挺淡定的,但是现在的表现更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一样。
“呃……”
我看着地上狼狈的两人,一时语塞。
“都说了让你不要乱动啦,蛇骨同学,害得我们都被发现了。”
“还不是因为某个人一直在向我灌输脑子里的下流想法,哪有人可以平静地接受啊。”
“哪里下流了,这只是合理地推测吧,你说是不是,慎也?”
为什么一出现就要把我带上啊,况且就算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也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点头的。
“所以,你们两个躲在那里面搞什么,别告诉我是在练习吉他和写生。”
“还不是因为担心优希酱嘛。”
桃绘里揉着撞疼的膝盖爬起来,脸上丝毫没有偷听被抓包的羞愧,反而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先发制人。
“想着,如果我们在场的话,优希酱可能会因为人多有压力,不愿意说实话,所以才躲起来的。”
蛇骨也站起身,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虽然方法蠢了点,但初衷没错。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高桥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优希看着围拢过来的大家,眼眶微微发红,感动中带着更多的困惑:“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关心我和高桥老师……”
“那是因为我们都看到你在办公室里魂不守舍的啊,而且彩乃还对你说了那种话。”
桃绘里忍不住了,凑到优希面前,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我们都懂”的表情,直接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连带着我们偷听彩乃和她的谈话这件事也一起点破了。
“优希酱,你老实说,高桥老师她……是不是对你提出什么超越师生关系的、呃……特殊要求了?比如……要你更主动积极地回应她的感情?”
“喂,你别就这么说出来啊。”
看样子蛇骨还想用更温柔地引导方式,但是显然来不及了。
“因为不想对优希酱有所隐瞒嘛,哪怕是猜测也要说出来才行。”
嘶,虽然桃绘里说得很义正言辞,但是为什么总感觉她的眼神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呢。
“超越师生?!特殊要求?!感情?!”
优希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汹涌而上的红潮淹没,双手在胸前拼命摆动,音量达到了自我认识她以来的一个新高度。
“不不不不是的!你们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绝对没有那种事!高桥老师她!你们肯定是误会了!”
“大概率是这样吧,但是优希酱不和我解释清楚的话就会一直误会下去不是吗?”
优希急得话都说不连贯,大脑似乎因为过载而暂时宕机,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组织起语言,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解释。
“高桥老师只是……只是希望我能在后面的校际会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
早些时候教师办公室内。
优希拘谨地坐在彩乃的对面,双手紧紧抓着膝盖的布料,指尖微微泛白。
高桥彩乃——那位在学生眼中以冷淡与严厉着称的班主任——正端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马克杯的杯壁。
她看着眼前这位与她那位问题学生截然相反的、乖巧得让人省心的后辈,难得地放缓了语调。
“小林同学,最近你的状态很不错,上课时,能感觉到你整个人都放得开了不少。”
和某个仿佛在青春期里过度发酵且长势颇为随性的家伙相比,优希这样努力认真的学生,更能让她感受到作为教师那点微末的成就感。
就是对方说话太小声了这一点,有时候会让她很头痛。
“回答问题也更积极主动,偶尔能主动和我有些互动了。”
“是的……谢谢……”
优希的脸颊迅速染上薄红,被这位素来严厉的老师如此直白地肯定,让她既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又有些手足无措的羞赧,只能更深地低下头。
“但是我注意到了,你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跟不上你的积极性。”
彩乃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你最近的熬夜频率,增加了,对吧?”
这样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带着已然洞悉事实的笃定。
优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慌乱地抬起眼,嘴唇翕动着想要辩解,却在彩乃那了然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最终只能像认罪般缓缓垂下视线,默认了这个指控。
“这种频繁的熬夜,肯定对身体有害。”
彩乃的声音沉了下来,属于教师的威严感自然流露。
她内心叹了口气,又是这样,年轻的孩子总是不懂得爱惜自己,而自己不得不扮演这个煞风景的提醒者。
总有种背叛的感觉,毕竟以前的她也是熬夜的忠实信徒。
“虽然我能理解,年轻人精力旺盛,白天被课业占满,晚上难免想找点喜欢玩的事情放松……”
“不是的!”
优希罕见地急切打断,声音虽小却带着辩解的努力。
“我只是……在帮……帮同学补习英语……想准备得更充分一点……所以才……”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潮再次汹涌而来,这次还混杂着被看穿心思的羞窘,以及某种不便言明缘由的慌乱。
至于那个名字,她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彩乃微微一怔,随即,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恍然与玩味的情绪从她眼底掠过,她重新靠回椅背,姿态看似放松,目光却依旧清明。
“原来如此。是为了帮助同学啊。”
她重复着这个理由,语气缓和了些许,但告诫的意味并未减少。
“但是,作为你的老师,我必须提醒你,要注意分寸,尤其是,要爱惜你自己的身体。帮助同学本来是好事,但如果因此拖垮了自己,岂不是本末倒置?”
优希乖巧地连连点头。
“嗯,如果需要帮助,比如协调时间或者学习上有什么困惑,可以直接来找我,呃,我是指数学方面。”
“谢谢老师。”
“对了,”
彩乃忽然想起了正事,那点微不可察的私人情绪被迅速收敛。
“我也很看好你,小林同学,所以有件事需要拜托你,这次考试你的进步是最大的,所以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校际交流会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交流经验。”
她稍作停顿,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这也是学校的意思。”
“演讲……我……我不行的……人太多了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得不行……”
优希的身体不安地抖动起来。
“没关系,这只是个提议,没有谁会要求你必须要答应。”
彩乃安抚着优希。
“不过这确实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你可以多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
“好的……抱歉……高桥老师……”
“不,没什么好道歉的,上课铃已经响过了,你先回教室吧。”
“嗯……”
◇
“……事情,就是这样。”
优希解释完,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了。
活动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随即,桃绘里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原来是演讲啊,我就说嘛~彩乃酱怎么可能对学生有那种心思呢”
“刚才就属你猜得最起劲吧,还‘特殊要求’、‘回应感情’。”
“我那是在合理推测各种可能性嘛。”
桃绘里强词夺理,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即把矛头转向我。
“而且这都要怪慎也,他那半吊子的口型翻译,说什么‘精力旺盛’、‘喜欢玩’、‘注意分寸’听起来根本就是那种事嘛!”
“我只是转述我看到的口型,词汇本身没有错,是你们自己断章取义,脑补过度。我只是翻译得不够完整,不是翻译错了。”
这不能是我的错,至少不能全是我的错
“信息传递中的损耗与误解,在海洋生物的信息素交流中也常见。看来,人类的相互理解同样需要更完整的上下文。”
海堂不知何时又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所、所以……大家刚才说的‘特殊要求’……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只是误会!”“”忘了它吧。”
我、桃绘里、蛇骨再次异口同声,默契地试图将这个尴尬的误会彻底掩埋。
误会解开,可喜可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至少彩乃在我这里的形象保住了,优希也没有陷入什么奇怪的师生关系里。
“不过话说回来,校际交流会……”
桃绘里摸着下巴,歪头看着优希。
“嗯——让优希酱在全校、不,是好几个学校的人面前演讲啊。”
“唔。”
优希发出了小声的呜咽。
“这难度,感觉比让慎也英语考满分还高欸。”
“不要拿我当计量单位啊。”
我抗议道,但内心也不得不认同这个说法。让优希克服在熟人面前都会紧张的习惯,去完成这样一项壮举……真的有可能吗?彩乃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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