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细微摩擦声中悄然流逝。殓房内昏暗的光线,仿佛都凝聚在了那张逐渐变得丰盈、生动的宣纸之上。
云芷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目光,无论是怀疑、惊惧,还是那道最具压迫感的审视,都被她屏蔽在外。她的眼中只有骨骼,只有数据,只有那需要从虚无中被重新召唤出来的面容。
她的笔法,在萧绝和赵铁河等人看来,是前所未见、近乎诡异的。它摒弃了这个时代画师所讲究的“气韵”、“神似”等玄妙概念,转而追求一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精确。每一根线条的起落,每一处明暗的渲染,都基于颅骨上那些细微的隆起、凹陷和角度,仿佛她不是在凭空创造,而是在一丝不苟地“翻译”着骨骼无声的语言。
构建完基础的骨骼框架和软组织轮廓后,云芷的笔触变得更加细腻。她开始处理那些决定一个人独特面貌的细节。
眉眼: 依据残存眼眶的大小和形状,她勾勒出一双杏眼的轮廓,眼型偏圆,显得温和,但眼尾处依据骨骼走向微微上挑,又平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她没有画出瞳孔,但通过恰到好处的阴影渲染,让眼窝显得深邃,仿佛蕴藏着未及言说的情绪。
鼻唇:鼻梁的线条挺拔而流畅,源自那截残存鼻骨提供的坚实基础。鼻头圆润微翘,削弱了面部的攻击性。嘴唇的描绘则参考了颌骨关系与牙齿(虽大多烧毁,但牙槽骨形态可提供信息)的咬合,唇形饱满,上唇的“m”形唇峰清晰,下唇丰润,唇角自然闭合,显得安静而隐忍。
轮廓与肌肤:她利用墨色的浓淡干湿,巧妙地表现出面部肌肉的微妙起伏。颧骨处略施淡染,暗示着并不突出的颧骨;下颌线条圆润流畅,表明死者年纪尚轻,面部脂肪尚未流失。她甚至用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笔触,在鼻翼两侧和眼角周围,轻轻扫出些许纹理,模拟出年轻肌肤应有的细腻质感,而非死气沉沉的光滑。
整个过程,她没有任何犹豫,下笔果断,修正极少。这种建立在科学分析基础上的自信,让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也让旁观者心中的疑虑,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当主要面部特征完成后,云芷的笔尖停顿了片刻。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焦黑的头骨,尤其是在右眼窝下方的颧骨区域反复巡弋。那里,骨骼表面似乎有一处极其微小的、与周围略有不同的纹理痕迹,非常不明显,若非她观察入微,几乎会将其忽略。这可能是长期微小外力(比如佩戴饰物摩擦)或某种轻微皮肤病愈后留下的痕迹,在面部软组织中,很可能表现为一颗小痣或浅疤。
略一思索,云芷做出了判断。她提起笔,蘸取一点稍浓的墨,在画中女子右眼角下方,精准地点下了一颗极小、却无比清晰的黑点。
一颗泪痣。
就在这颗泪痣点下的瞬间,整幅画像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那张原本只是精确、美丽却略显空洞的脸庞,瞬间活了过来!这颗痣如同画龙点睛之笔,不仅没有破坏面容的和谐,反而赋予了她一种独特的、惹人怜爱的气质,与她眉宇间那抹被云芷刻意用柔和线条与微蹙眉尖暗示出的轻愁完美融合。
云芷轻轻搁下笔,后退一步。长时间的专注和这具身体本就虚弱的状况,让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更显苍白,但她的眼神依旧清亮。
“民女画完了。”
随着她平静的声音响起,殓房内凝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赵铁河第一个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桌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幅画像。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和茫然。
“这……这这……”他指着画像,手指都在发抖,猛地扭头看向老仵作和孙师爷,“你们看!你们快看!这……这是谁?”
孙师爷也凑了过来,扶了扶歪掉的帽子,眯着眼仔细端详,越看脸色越是惊疑不定。他似乎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
老仵作更是激动得老脸通红,凑到画像前,几乎把脸贴了上去,反复对照着那具焦尸和画像,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芒:“像……太像了!虽然皮肉已毁,但这骨相……这眉眼的位置,鼻梁的走向……尤其是这颗痣!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啊!”
然而,孙师爷在最初的震惊后,眉头却皱了起来,他迟疑地看向赵铁河:“捕头……这……这画像上的女子,看着是有些眼熟,但……似乎并非牡丹姑娘啊……”
“不是牡丹?”赵铁河一愣,心头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你看清楚了?”
孙师爷又仔细看了看,肯定地摇头:“绝非牡丹!牡丹姑娘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容貌明艳大气,眉梢眼角自带风流。而这画中女子,虽也清秀,但气质温婉含蓄,眉间带愁,绝非牡丹那般人物!”
不是花魁?那这女子是谁?为何会死在花魁的房间里?还被人伪装成花魁的模样?
案情瞬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就在众人困惑之际,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负责看守殓房的一名老衙役,犹豫着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捕头……师爷……小的……小的好像认得这画上的姑娘。”
“哦?!”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名老衙役身上。
老衙役被看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指着画像道:“这……这像是百花楼里的一个杂役婢女,好像……好像是叫小蝶。对,就是小蝶!约莫半个月前,这丫头突然就不见了,百花楼的人只说她不干了,回老家去了。因为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杂役,也没人在意……”
他顿了顿,更加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她!右眼角下有颗痣,平时低头顺目的,不太起眼,但这相貌,小的绝不会认错!”
小蝶!一个失踪半月的杂役婢女!
她的尸体,如今却以花魁牡丹的身份,出现在被焚毁的百花楼废墟中!
云芷的一幅画,不仅还原了死者的容貌,更是直接推翻了官府的初步判断,揭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死者身份张冠李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意外火灾,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其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铁河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猛地看向云芷,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轻视和怀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孙师爷也是瞠目结舌,看着云芷,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自始至终,靖王萧绝都静立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幅堪称鬼斧神工的画像上。画中女子栩栩如生,那颗泪痣更是点睛之笔,将一种温婉而悲苦的气质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绝非寻常画师所能为,更非一个深闺女子所能掌握。这需要对人脸骨骼、肌肉结构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需要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能力。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云芷。
她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囚服狼狈,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信手拈来,微不足道。
价值。
萧绝的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层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讶异与评估。
这个罪臣之女,云芷。
她所展现出的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宫廷画师之女”所能解释的范畴。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他之前那句“哗众取宠”的论断,在此刻这幅无可辩驳的画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萧绝微微眯起了眼睛,深邃的眸光在云芷身上停留了数息,仿佛要将这个矛盾的、神秘的女子彻底看穿。
他没有说话。
但整个殓房的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云芷凭借这一颗泪痣,一幅画像,不仅初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更是在这位权势滔天的靖王心中,投下了一颗不容忽视的石子。
涟漪,已悄然荡开。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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