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偏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堆积如山的旧卷宗并未减少,但萧绝翻阅它们时的状态,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冷静剖析案情的靖王,更像是……一个在故纸堆里艰难跋涉、寻找至亲最后足迹的迷途者。他的动作时常会停顿,目光长久地凝滞在某一行模糊的字迹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卷宗的边缘,仿佛能从中触摸到十年前那场大火的余温,感受到那份被刻意掩盖的悲恸。
云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看到他紧蹙的眉心从未真正舒展,看到他即使在批阅其他公文时,也会偶尔失神,眸底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与沉痛。那份属于王爷的冷硬外壳,因触及内心最深的伤口,而露出了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不再像前几夜那样,偶尔会与她探讨几句案情。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外间书案后,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海面。连侍女们进出奉茶都变得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他。
云芷也保持着沉默。她没有试图用言语去安慰,因为她知道,有些伤痛,绝非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可以抚平。尤其是对于萧绝这样骄傲而内敛的人,任何刻意的同情,都可能被视为冒犯。
她只是比平日更加安静地待在内间,翻阅卷宗的动作也放得更轻。她的目光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珠帘外那个玄色的、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
夜色渐深,烛火熄灭。萧绝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当年柳明远社会关系网的调查报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按压着晴明穴,闭上的眼帘微微颤动,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那份报告显示,柳明远除了与萧绝母妃有亲,与当时几位主张清查户部亏空的御史也交往甚密,而在灭门案发生后不久,那几位御史也相继因各种“意外”或“过错”被贬黜或调离京城。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隐隐串联,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云芷内间的书案上,小火炉上坐着的铜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水沸了。她看了看外间那个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得疲惫不堪的身影,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起身。
她取来他惯用的那只天青釉瓷杯,放入一小撮他平日饮用的、产自北地苦寒之地的特殊茶叶,又从一个白瓷小罐里,舀了一小勺颜色温润的蜂蜜——这是她前两日偶然听秦风提起,王爷思虑过甚时,夜间难以安枕,需辅以安神之物,便悄悄向府中医官求来的野生枣花蜜,性温,安神。
滚水冲入,茶叶舒展,蜜香与茶香在热气蒸腾中缓缓交融,散发出一种温和馥郁的暖香。她小心地端着茶杯,走到外间,轻轻放在他书案的角落,距离他手边半尺之遥,既不至于惊扰他,又在他一抬手便能触及的范围。
“王爷,夜深了,喝杯茶……安神。”她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绝按压穴位的动作顿住。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澄澈的茶汤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他平日惯喝的浓冽清苦截然不同,那缕缕升腾的、带着蜜甜的暖香,更是陌生,却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些许沉郁的因子。
他的目光顺着那只端着茶杯、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纤手向上,落在了云芷的脸上。她微微垂着眼,烛光在她细腻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神色平静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没有言语的安慰,没有好奇的探询,只有这一杯恰到好处的、带着安神意味的茶。
萧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层坚冰筑就的外壳,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无声的暖意浸润,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习惯了尔虞我诈,习惯了臣属的敬畏与对手的算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不掺杂任何目的、纯粹而细微的关怀。
他沉默地看着那杯茶,看了许久。久到云芷以为他并不需要,正准备悄然退回内间。
“多谢。”
低沉的两个字,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其中蕴含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
他伸出手,端起了那杯茶。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地熨贴着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凉的皮肤。他凑近杯沿,浅浅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枣花蜜特有的清甜与温润,缓缓驱散了些许盘踞在胸口的滞涩与寒意。
他并不嗜甜,但这味道……似乎并不讨厌。
云芷见他接受了,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低声道:“王爷若没有其他吩咐,民女先退下了。”
“嗯。”萧绝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茶杯上移开。
云芷敛衽一礼,转身退回内间珠帘之后。
外间恢复了寂静,但那股带着蜜甜的暖香,却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缠绕在书案周围,也悄然萦绕在萧绝的心头。他端着那杯茶,没有继续饮用,只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冷刺骨。
母妃的冤屈,十年的迷雾,前路的凶险……这一切依旧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但此刻,在这深沉的夜里,在这森严的王府深处,却有一杯茶的温度,一个人无声的陪伴,让他意识到,他并非全然是孤身一人。
有些心事,无法言说,却能被感知。
有些关怀,无需言语,却足以动人。
这一夜,萧绝书房的烛火,亮得比往常更久一些。而那杯渐凉的安神茶,他一直未曾撤下。
(第三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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