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困兽犹斗
药王镇的晨曦，并未驱散百草堂上空的阴霾。雨水虽停，但湿冷的空气依旧沉重，混合着未能完全冲洗干净的血腥与硝烟味，萦绕在这片破败的院落，也萦绕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镇上唯一的仵作和几名睡眼惺忪、明显不愿多事的官差终于赶到。他们草草查验了四具黑衣杀手的尸体，记录下“遭遇不明匪徒，械斗致死”的结论，又简单询问了瘫坐在地、无法动弹的陈笑宝几句。
陈笑宝喉咙被阴寒气劲所封，根本无法清晰言语，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配合着他胸前染血的衣衫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倒真像是个受惊过度、又身负重伤的可怜商人。官差们见他这般模样，也问不出什么，只当是寻常的江湖仇杀波及无辜，又见他和那昏迷的傻小子（李逍遥）确实可怜，便也未多做为难，只吩咐闻讯赶来的、镇上一家小医馆的坐堂大夫好生照看，又留了两个差役在附近象征性地巡逻，便草草收队，将尸体抬走，算是了结了这桩麻烦。
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又忌讳这院子的血腥气，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一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和探究的目光。
那医馆的坐堂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者，姓吴，医术平平，胆子也小。他战战兢兢地检查了陈笑宝的状况，又看了看昏迷不醒、气息却还算平稳的李逍遥，眉头紧锁。
“陈……陈老板，”吴大夫搓着手，语气带着为难，“您这……像是被人用极高明的手法封住了经脉要穴，老夫……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啊。至于这位小兄弟，倒是无甚外伤，只是心神耗损过度，昏睡过去，老夫开几副安神定惊的汤药，或可助他早些醒来。”
陈笑宝心中焦急，却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死死盯着吴大夫，又努力转动眼珠，示意自己胸前绑着的木盒。
吴大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那紫檀木盒，只觉得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吓得他后退半步，连连摆手：“陈老板，您这……您这物件，老夫可不敢碰！邪性！太邪性了！”
他不敢再多待，匆匆写下一张安神汤的方子，又留下些普通的金疮药，便如同躲避瘟疫般，逃也似的离开了百草堂，连诊金都没敢要。
破败的院落，再次只剩下陈笑宝和昏迷的李逍遥，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泥泞的地面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陈笑宝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僵硬如铁，唯有思绪在疯狂地运转。
古老头点穴的手法极其阴毒，那缕封禁经脉的阴寒气劲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带来阵阵刺骨的冰寒与剧痛。他尝试了无数次，以《红尘经》中记载的粗浅导引法门，调动那微弱的内息去冲击，却如同蚍蜉撼树，收效甚微。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经脉撕裂般的痛苦，让他冷汗涔涔，几欲昏厥。
不能放弃！
他死死咬着牙关，嘴唇已被咬破，渗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和泥土，味道咸涩而腥苦。明月心被掳走时那双不甘而决绝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逍遥昏迷前那诡异的双瞳和恐怖的嘶嚎，更是让他心有余悸，又充满了无尽的担忧。
他们都需要他！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保护欲，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发！这欲望是如此炽烈，甚至暂时压过了经脉被封的痛苦和那阴寒气劲的侵蚀！
他不再盲目地冲击被封的穴道，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如同一个最精明的商人盘点库存般，仔细感知着自身那微弱内息的每一丝流动，感知着那阴寒气劲盘踞的位置、特性，以及……可能的薄弱之处。
《红尘经》不仅教人算计外物，更重心性修养与内在洞察。此刻，身处绝境，陈笑宝反而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状态。
他发现，古老头的阴寒气劲虽然霸道，但其核心在于一个“封”字，意在禁锢，而非立刻摧毁。这气劲盘踞在他几处主要经脉枢纽，如同冰冷的锁链。而他自己那微弱的内息，虽然无法正面抗衡，却如同最滑溜的游鱼，总能找到气劲封锁之间那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他改变策略，不再硬冲，而是将内息凝聚成丝，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沿着那些细微的缝隙，一点点地渗透、钻探、剥离！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极其痛苦、也极其考验心志的过程。他的精神必须高度集中，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内息一旦失控，立刻就会引动阴寒气劲的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从东边爬到了头顶，又渐渐西斜。
陈笑宝躺在泥水里，浑身早已被冷汗和残留的雨水浸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直和痛苦而微微痉挛。但他那双眼睛，却始终睁着，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干渴，忘记了身体的极限，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场发生在自己体内的、无声而凶险的“破封之战”中。
一丝，又一丝……微弱的内息如同涓涓细流，顽强地冲刷、侵蚀着冰冷的“堤坝”。
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头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再次降临之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气泡破裂的声响，从陈笑宝体内传出！
他胸口膻中穴附近，那最为顽固的一缕阴寒气劲，终于被他以水磨工夫，硬生生地磨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刹那间，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气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束缚，沿着熟悉的经脉路径运转起来！
“咳！咳咳咳——！”
陈笑宝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大口大口的乌黑淤血从口中喷出，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冰碴！伴随着淤血的吐出，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刺痛感，骤然减轻了大半！
封禁，破了！
他挣扎着，用恢复了少许力气的手臂，支撑起上半身，靠在身后残破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内力在干涸经脉中重新缓缓流淌的微弱暖意，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巨大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成功了！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凭借自身的意志和《红尘经》带来的独特洞察，他硬是冲开了古老头留下的阴毒封禁！
虽然内力十不存一，身体依旧重伤虚弱，但至少，他重新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废人！
他第一时间看向院子中央。李逍遥依旧昏迷着，躺在冰冷的泥地里，小小的身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可怜。
陈笑宝心中一痛，强撑着剧痛虚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将逍遥抱在怀里，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只是体温低得吓人。
他不敢在此久留。古老头随时可能去而复返，镇上的官差和居民也未必可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袍衣襟，蘸着旁边积存的雨水，仔细擦去逍遥脸上和手上的泥污，又将他冰冷的双脚揣进自己尚且温热的怀里捂着。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胸前那个冰冷的紫檀木盒上。
逍遥昏迷前说的“……里面……还有个小盒子……”、“……下面……有个……会转的……星星……”再次在他脑中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解下木盒，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再次仔细端详。盒体依旧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机关痕迹。
他回忆着逍遥当时无意识触碰符文的动作，又结合自己冲开封禁时对气息流动的微妙感悟，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开启这夹层的方法，并非依靠固定的手法或力量，而是……一种“共鸣”？一种与盒子本身气息，或者与逍遥那种特殊状态下的感知，产生某种同步？
他闭上眼，将刚刚恢复的、微弱的内息缓缓注入指尖，不再试图去撬动或按压，而是如同抚琴般，轻柔地拂过那些冰冷的、扭曲的符文，用心去感受它们之间那极其隐晦的能量流转。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仿佛与外界隔绝，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木盒的“沟通”之中。
起初，毫无反应。
但他没有放弃，依旧保持着那种极致的专注与轻柔。
渐渐地，他仿佛“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如同心跳般的脉动，从木盒深处传来。那脉动的节奏，竟然隐隐与他自身内息的流转，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契合！
就是现在！
他福至心灵，指尖循着那冥冥中的感应，在某个形似蜷缩新月的符文末端，以一种特定的、带着螺旋韵律的力道，轻轻一按，随即向内一旋！
“咔哒……”
一声比之前开启主盒时更加轻微、更加清脆的机括声，如同仙乐般，在他指尖下响起！
陈笑宝猛地睁开眼！
只见木盒底部，那块原本严丝合缝的底板，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窄缝，露出了一个更加隐秘、更加狭窄的夹层！
夹层之中，没有锦缎，只静静地躺着一枚非金非玉、颜色暗沉、形状如同不规则碎片般的物件，以及一卷薄如蝉翼、颜色暗黄的……人皮？！
陈笑宝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强忍着激动，小心翼翼地，先将那枚碎片取出。碎片入手冰凉沉重，边缘锋利，上面似乎天然生有一些极其复杂、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暗纹，隐隐与木盒上的符文体系有几分神似，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深邃。
这是何物？
他压下疑惑，又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捻起那卷人皮，缓缓展开。
人皮之上，用某种暗褐色的、仿佛干涸血液书写的颜料，绘制着一幅极其繁复、精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星图？！不，不仅仅是星图，其中还夹杂着无数扭曲怪异的符文、注释，以及一条条用朱砂标注出的、如同经络般的能量流转路径！
而在星图的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用最大的字体，书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古篆大字：
《无极星衍秘录》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
“窃阴阳，夺造化，逆生死，镇乾坤。容器不毁，圣印不灭，则星枢永固，吾道不孤。”
陈笑宝捧着这卷人皮，看着那充满不祥与禁忌意味的文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武功秘籍或机关图纸！这更像是一种……一种逆天而行的邪异传承！与那“圣教”，与明月心背后的“圣印”，与逍遥那诡异的“容器”体质，都有着千丝万缕、甚至是核心关键的联系！
古老头、还有他背后的“圣使”、整个“圣教”，寻找的恐怕不仅仅是木盒里的玉佩、图纸和铁牌，他们真正觊觎的，极有可能就是这夹层中的《无极星衍秘录》和这枚神秘碎片！
而逍遥，所谓的“容器”，或许就是修炼或者启动这《秘录》的关键！
他猛地合上人皮，将其与那枚碎片迅速塞回夹层，关闭机关，将木盒重新紧紧绑在胸前。
心跳如鼓，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掌握了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禁忌之物。
但与此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也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古老头，圣教，无论你们图谋什么，无论前方是何等龙潭虎穴……
我陈笑宝，来了！
他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昏迷的逍遥，又望向古老头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迷茫与恐惧尽去，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坚定与冰冷的杀意。
他抱起逍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却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走出了这片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废墟，融入了药王镇深沉的夜色之中。
前路未知，危机四伏。
但他已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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