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野外营地。 姬如雪用树枝，轻轻拨动着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平静的侧脸。骆小北坐在旁边，犹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姐姐，不，姬姑娘，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如雪拨火的动作顿了顿，沉默片刻，回答道：
“一个，普通人。”
于是，两人围绕李星云展开了对话。在骆小北的认知里，李星云既然是天子，是李唐皇室最后的血脉，他就应该承担起一切责任，拯救万民于水火，因为天子生来就不是人，而是真龙天子。而在姬如雪眼中，李星云首先是她认识的、有血有肉有烦恼的李星云，他从未将自己当成什么天子，也一直在抗拒着这个身份强加给他的一切。
就在这时，旁边的阿姐拿着那面不良旗在篝火边烤火，一个不小心，旗子的边缘被火苗燎着了！
“哎呀！这破布还真有东西！”
阿姐非但不慌，反而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你干什么！”
骆小北大惊，猛地扑过去抢回不良旗，手忙脚乱地拍灭上面的火苗。
“你看你看！”
阿姐指着被火烤过的地方，
“上面有字冒出来咧！”
骆小北定睛一看，只见被火烤过的旗面上，竟然显现出了一些原本隐藏的、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小字！这赫然是一幅详尽的联络图！在图的右上角，清晰地标注着两个字——“檀州”！
“是总舵！不良人总舵的位置！”
骆小北的心跳骤然加速。
“喂，小子！”
极乐老头捋着胡子走过来，严肃地说道，
“你可不能看到这个就乱跑！你体内经脉受损严重，有郁结的滞气阻塞，必须用华阳针法疏通治疗才行！乱动真气，小心爆体而亡！”
骆小北皱着眉头：
“我的伤，不是已经治好了吗？”
“我也是刚刚给你仔细把完脉才确定的！”
极乐摇头，
“总觉得你气脉运行有异，果然有滞气！一个月之内必须解开！否则后患无穷！”
突然，骆小北觉得小腹传来一阵绞痛，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极乐赶忙上前扶住他：
“你看！我就说吧！当今天下，我知道会华阳针法的，只有天子李星云，和我太师父。实在不行，你让太师姑带你去找李星云，他看在太师姑的面子上，肯定会救你的。”
“我不需要他救！”
骆小北忍着痛，坚决拒绝，
“华阳针法是不良帅的武功！我不信，天下那么多不良人，就再没有一个懂的！”
“你！唉！”
极乐气得跺脚，
“实在不行，那你去长安找我太师父也行！”
“你太师父？他是谁？”
“我师父的师父，就是蚩梦姑娘嘛！”
极乐脱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地拍了自己一巴掌，找那位小祖宗，还不如去找李星云呢！至少李星云讲道理！
“蚩梦姑娘？她是谁？”
骆小北茫然。所有人都沉默了。最终，姬如雪开口解释道：
“她是娆疆万毒窟蛊王的女儿，也是当今，秦王的女人之一。”
“什么？！让我去长安？！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骆小北惊道。
“也不至于。”
极乐试图找补，
“太师父她人其实很好，就是，性格古灵精怪了一点。她要是愿意帮你，秦王殿下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会多说什么的。秦王那个人呐，其实很重情义。”
骆小北还是坚决地摇头：
“不，我要先去总舵！师父拼了命把不良旗交给我，一定是希望我能去总舵，将洛阳发生的一切，告诉三千院总舵主！”
“用得着你去说明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丝嘲讽，
“难不成，檀州总舵那边，消息就如此闭塞，会不知道如今整个不良人面临的灭顶之局？”
林远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目光平静地看着骆小北。
骆小北瞬间握紧了拳头，又是他！
林远只是随意一招手，那面不良旗便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掌中。 他打量着旗面上显现的“檀州”二字，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和嘲弄：
“檀州？真是时过境迁呐。还记得当年，不良帅袁天罡一直坐镇钟南山藏兵谷，运筹帷幄，掌控天下。如今的不良人总舵，竟然沦落到要搬到这等偏僻苦寒之地藏身了吗？”
“林远！”
姬如雪猛地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被利用的痛楚和愤怒，
“你，你一直跟着我，难道，就是为了利用我找到骆小北，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查出不良人总舵的位置？！”
“这只是目的之一。”
林远看向她，眼神复杂，但语气坦诚，
“保护你，同样是我的目的。只是，这两件事，恰好重合了。”
“你！我不需要你这种充满算计的保护！”
姬如雪的声音带着冷意。
“抱歉，”
林远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过多辩解，
“确实是我的不对，利用了你的行踪。”
他手腕一抖，将那面不良旗又扔回给骆小北，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品。
“不过，也不知道三千院那个家伙是不是真的在檀州。我找了他这么久，哼，这次希望能有个了断。”
“秦王！”
骆小北紧紧攥着旗子，愤怒地质问，
“你到底想对不良人做什么？！”
“不要这么生气嘛，年轻人。”
林远语气平淡，却说着最冷酷的话，
“我要找的人，其实主要就两个：一个是三千院，一个是镜心魔。他们两个，做错了事，动了不该动的人，必须死。然后，再把不良人如今残存的高层头目清理掉一批，剩下的虾兵蟹将，群龙无首，自然就会慢慢融入市井百姓，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这样，也免去了日后更大规模的杀戮和冲突。这不是很好吗？”
“你！休想！不良人绝不会向你屈服！”
骆小北激动地大喊。
林远看着这个热血上头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怜悯：
“小子，你看清楚现实。在秦国、岐国、蜀地、娆疆，这四方势力范围内被抓到的不良人，我只处决了其中负隅顽抗、罪行确凿的两成！其余八成，我都给了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隐姓埋名，重新生活！比起李嗣源那种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做法，我难道不够温和吗？”
他向前一步，气势陡然变得压迫，声音也严厉起来：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不良人，那你就应该明白！你们不良人为了所谓的天命和命令，手上就真的干净吗？你们杀过的无辜之人，他们的血债，又该由谁来偿还？！告诉我！”
骆小北被他的气势和话语逼得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连连摇头：
“不，不可能！我师父他们很少杀人！洛阳的不良人弟兄们，都，都是好人！”
“好人？”
林远冷笑一声，声音如同冰锥刺入骆小北的心底，
“庄宗皇帝李存勖，是被谁逼得自缢身亡的？！”
“那是李嗣源干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骆小北挣扎着反驳。
“哼！那是不良帅袁天罡的旨意！”
林远厉声打断他，
“没有你们不良人在洛阳城内暗中策应、传递消息、制造混乱，李嗣源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彻底掌控洛阳，逼死皇帝？！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段成天、你以为洛阳分舵的那些人对你好，他们就是好人？可我告诉你，对于你来说，他们是师长、是兄弟！但对于那些因他们执行命令而家破人亡的人来说，他们就是监视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杀手——不良人！”
林远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骆小北天真的幻想：
“醒醒吧，小子！光凭着一腔热血，在这个世道上莽撞行事，你到了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骆小北抱着脑袋，痛苦地坐在地上，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你骗我，师父，师父他们是好人。”
他喃喃自语，试图抓住最后一丝信念。
“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懒得去评判。”
林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只是看你年纪尚轻，而且似乎真的对许多内情一无所知，所以才不对你出手。否则，单凭你是不良人这一点，就足够我杀你十次了。”
“不，为什么，那，那师父为什么最后让我去藏兵谷。”
骆小北抬起头，眼中充满迷茫。
“藏兵谷？”
林远闻言，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看来你师父段成天，心里终究是护着你的。虽然藏兵谷一直被各方势力反复搜查，看还有没有不良人的残余，但看来，她还是选择回到了那里。你去藏兵谷找到她，或许，就能得到庇护，暂时相安无事。”
“藏兵谷还有不良人？是谁？”
骆小北急忙追问。
“石瑶，”
林远淡淡说道，
“也就是曾经的，孟婆。”
说完，林远不再理会陷入沉思的骆小北，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极乐和本人。
“哎呀！秦王殿下！”
极乐老头立刻脸上堆满笑容，屁颠屁颠地凑上来，
“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来来来，我马上去给您烤点肉，咱们边吃边聊！”
看着极乐这殷勤的样子，林远笑着叫住了他：
“不用忙了。说起来，好久没见你和本人了。当初在娆疆，若不是你们二人及时赶到长安给我报信，兴许蚩梦就真的出事了。这份情，我还记得。”
“哼！”
本人双手叉腰，一副“你总算想起来”的样子，
“你这家伙，还懂得报恩？本人还以为你早就把我们这两个小人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话刚说完，林远就闪电般出手，再次揪住了他脑袋上那撮标志性的小辫子，把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怎么可能忘了你？”
林远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本人，不在娆疆待着，怎么又跑回中原来了？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放手！放手！不要揪本人的小辫子！疼疼疼！”
本人手脚乱蹬地挣扎着。林远松开手，本人“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他揉着屁股爬起来，抱怨道：
“娆疆那种鬼地方怎么待嘛？！到处都是瘴气和毒虫，吃也吃不好！本人和极乐好不容易才离开那个鬼地方！后来就拜了侯卿尸祖当师父咯！哼！”
“侯卿老兄真是，越来越有‘品味’了，居然收你当徒弟。”
林远忍不住调侃。
“本人可是扶桑小太白！骨骼惊奇，玉树临风！不行吗？！”
本人跳着脚反驳。
“好好好，行行行。”
林远笑着摇头，不再逗他。看着林远和他们轻松聊天，一旁的姬如雪默默将手放在仍在消化信息的骆小北头上，轻声道：
“别怕。我陪你去檀州。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骆小北抬起头，眼中充满感激和困惑：
“姐姐，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姬如雪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你很像，李星云年轻的时候。固执，热血，你也是被卷入这场风波的无辜者，就这么简单。”
骆小北看向那边和林远谈笑风生的本人与极乐，忍不住低声问：
“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看起来，很熟悉。”
“说来话长了。”
姬如雪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
…
另一边，林远看着本人，问出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本人，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在中原待了这么久，从来不想着回日本？难道，日本那边有人追杀你？”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本人，听到这个问题，突然沉默了。他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似乎微微垮了下去。
极乐老头见状，连忙悄悄拉了拉林远的袖子，示意他别再提这件伤心事。
然而，本人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
“林远，我第一次来天朝，并不是作为落难者，而是作为，遣唐使来的。”
他开始陷入回忆。 那时是大唐末年，虽然国内动荡不安，但东瀛依然与唐朝保持着联系，渴望学习中原先进的文化和技术。 年轻的本人，怀着对盛唐文化的无限向往，经过层层选拔，终于成为了遣唐使团中的一员。大海的波涛汹涌，也没有浇灭他心中的热情和梦想。
当他终于踏上长安的土地，看到那整齐划一、宏伟壮观的街道，接触到一个个高大自信、文化昌明的唐人时，他就在心中立下誓言：一定要努力学习大唐的一切，将来回到扶桑，也要让自己的国家变得如此繁荣强盛！
…
“你还当过遣唐使？不是吧本人？这可一点都不像啊！你之前不是说你是海船落难才流落到中原的吗？”
林远吃惊不小，就连一旁的姬如雪和骆小北也被这个话题吸引，好奇地听着这个看似不靠谱的东瀛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去。
本人垂头丧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遣唐使，不是谁都可以当的。通常，只有扶桑的贵族子弟，或者有名望的高僧，才有资格入选。本人，本名菅原高吉。我的叔父，是深受宇多天皇信任的右大臣——菅原道真公。”
他的声音带着痛苦：
“那一年，藤原基经的儿子，左大臣藤原时平，为了争夺权力，煽动朝臣，向即位的醍醐天皇诬陷我叔父菅原道真公企图谋反！醍醐天皇年幼，令藤原时平处理此事。随后，藤原时平就带领禁军，连夜对我菅原家抄家灭族！叔父被流放到九州太宰府，郁郁而终，而我，则在几位忠仆的拼死保护下，侥幸逃亡海外，最终，流落到了天朝，再也不敢回去。”
林远听完，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本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还是个落难贵族？我去，就你这坑蒙拐骗、欺软怕硬的样子，我真没法把你和贵族联系起来啊！你该不会是编故事骗我的吧？”
“本人才没有骗你！”
本人激动地抬起头，眼中竟然有了泪光，
“藤原氏已经彻底控制了朝廷和天皇！我，我若是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我只能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看着本人罕见流露出的真实情感，林远收起了戏谑的笑容，沉默了片刻，郑重地说道：
“抱歉了，本人。我不该拿这个开玩笑。”
这一刻，众人才明白，这个看似滑稽搞笑的东瀛小个子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一段国仇家恨、背井离乡的悲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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