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杭州城北。
皋亭山如一头蛰伏巨兽,横亘于通往睦州的必经之路。山势在初冬的薄暮里显出冷硬的轮廓,山脚下钱塘江水裹着上游富春江的清冽奔腾不息,日夜不停地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仿佛大地深处压抑的咆哮。
赵拚骑在马上,却觉身下坐骑颠簸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反复按着紧贴胸口的那份拜帖——一张由青溪县尉王舜印鉴落款的空白纸片,轻飘飘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他心胆俱裂。
寒意自脊椎骨缝里丝丝缕缕钻出来,迅速蔓延全身,血液似乎都凝成了冰渣。
皇城司!那铜印上狰狞的三头獬豸图案,仿佛已穿透纸张,在他眼前无声咆哮。
“赵大人?”
一声略显疲惫的呼唤自身侧传来。
赵拚猛地一个激灵,几乎从马鞍上滑落。
他仓惶转头,看见走马承受董云那张不怒自威略带疑惑的脸庞,正从官轿的小窗里探出来。
董云的眉头微蹙,目光在赵拚惨白如纸的面色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董……董大人!”
赵拚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卑职……卑职只是忧心前方水情。连日阴雨,富春江浪急,恐……恐耽误行程。”
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却慌乱地避开赵拚的注视,死死盯住前方浑浊翻涌的江面。富春江在此汇入钱塘江,水势陡然湍急,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断枝枯草,打着旋涡,凶狠地撞击着停靠在简陋码头的几艘官船。船身在浪涌中剧烈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这墨绿色的巨口吞噬。
董云的目光在赵拚紧绷的侧脸和紧按胸口的手上又扫了一下,终究没再追问,只是沉沉叹了口气:“你慌乱至极,不就是皇城司?不过虚惊一场罢了。”
他放下轿帘,隔绝了外面湿冷的江风,也隔绝了赵拚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惧。
赵拚如蒙大赦,冷汗却已浸透了里衣,紧紧贴在背上,冰冷黏腻。
这些年他在董云手下做了不少坏事,他不敢去想青溪,万一……
他还清楚的记得。
方有常那张谄媚中带着狠毒的脸,捧着地契和装满铜钱沉重木箱时那热切得令人作呕的眼神,还有董云接过贿赂时那故作威严实则贪婪的腔调……
“董大人,那方腊妖言惑众,聚啸山林,分明是要谋反啊!此獠不除,睦州永无宁日!这点薄产,权当给董大人添些车马茶水之资……”
方有常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赵拚混乱的脑海里尖锐地回响。
他当时就在董云旁边。
董云当时就收了那三百亩上等漆园的地契,拍着胸脯保证“定当雷霆剿灭逆贼”!
可当方有常再次登门,又加奉了五千贯,苦苦哀求他速速发兵时,他掂量着那厚厚一叠交子银票,却板起面孔,用指节敲着桌面,冷冷道:“本官详查过了,不过是一群愚夫愚妇,聚在破庙里念几句歪经罢了!诵经祈福,何来谋反?方员外,你莫要杯弓蛇影,危言耸听!”
那方有常那张瞬间变得绝望灰败的脸,赵拚至今记忆犹新,如同噩梦。
后来……后来就听说帮源洞杀声震天,方有常全家三十七口,从老到小,一个都没逃出来,全被方腊的人砍了脑袋,挂在村口的老漆树上示众!
血,染红了帮源洞的溪水……而方腊,如今已啸聚徒众,牢牢占据了帮源洞,俨然成了土皇帝!
“诵经非谋反……”
赵拚云清楚记得董云当时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五脏六腑。
如今,皇城司那个女干当官,那个据说权在四大干当官之外,心狠手辣神出鬼没的女罗刹荣安,就在青溪等着他们!
她查到了什么?是方腊的旧案?还是……自己帮忙董云收受巨贿、纵寇酿成灭门惨祸的勾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另一个硬物——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檀木盒子。里面,是他昨夜在杭州私宅中,用颤抖的手放进去的:方有常当初献上的一百亩漆园地契,是当初董云分给他的。
或许……他能用它堵住那女罗刹的嘴……
“董大人赵大人,船备好了,请二位大人登船!”
随从的呼喊打断了赵拚乱如麻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水腥味和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恐惧,努力挺直了腰背,脸上勉强堆砌起一个下级官员面对上级时应有的恭敬与镇定,对着董云的轿子躬身道:“董大人,请。”
官船顺流而下,富春江两岸的青山急速倒退。水流的推力让船只如离弦之箭,劈开浑浊的浪涛。
赵拚站在船头,江风凛冽如刀,刮得他官袍猎猎作响。他望着前方水道渐窄,山势越发陡峭,知道青溪县已在望。
那女罗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数十里的水程,冰冷地钉在他的后心。
-……
青溪县衙深处,那间临时征用的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高窗透下的天光被厚厚的窗纸滤去大半,只留下昏沉的光晕,勉强照亮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每一次飘落都带着死寂的重量。
荣安端坐案后,背脊挺直如青松,纹丝不动。她面前摊开的,是王舜刚刚呈上的巡检司与县尉司近一年来的异常民情简报。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的记录,指尖偶尔在纸页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印记,快得让侍立一旁的王舜根本看不清她点的是哪一条。
“宣和元年十一月,威坪镇报,漆农十余人聚于镇外山神庙,言赋税过苛,生计艰难,群情激愤。巡检司遣人驱散,为首者拘三日释之……”
“宣和二年正月,梓桐源有流言:‘十日出一石,谁道江南无粟?’疑指苛政。查访未得源头……”
“宣和二年三月,七都里正报,帮源洞方向,入夜常有不明号角声,疑有聚众操演。县尉司遣人查探,入山数里,未见异常,疑为猎户联络……”
“宣和二年五月,万年乡,摩尼寺香火陡盛,信众往来络绎,多携米粮布帛。乡老言,彼等互称‘兄弟姊妹’,行踪稍显诡秘……”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节奏。王舜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案后那尊煞神。每一次纸页翻动的声音,都像鞭子抽在他的神经上。
他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荣安搁在案角的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泛着一种缺乏血色的冷白。那只手沉稳如山,与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形成地狱与天堂的对比。他不敢想象,当这位大人看完这些他平日里或敷衍塞责、或刻意压下的“小事”后,会是何等雷霆震怒。
时间在无声的审阅中流淌。窗外天色由昏沉转向更深的灰暗。
终于,荣安翻过了最后一页简报,她并未抬头,也未言语。
王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短暂的停顿,蕴含着千钧之力,压得王舜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王舜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刹那,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衙役压低了嗓音的通传:“启禀大人,睦州赵知州与两浙路走马承受董云董大人,已至衙外!”
荣安目光在那份记录了帮源洞异动却最终以“疑为猎户联络”草草了结的简报旁,多停留了一下。
王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两个字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请。”
荣安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将那无形的压力稍稍撕开一道口子。她随手合上卷宗,目光抬起,越过王舜煞白的脸,投向门口。那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洞悉门外来客的一切心思。
王舜如蒙大赦,踉跄一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门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快……快请董大人、赵大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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