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花枝招展的男人出言挑衅,荣安心中惊疑不定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又隐含威严的女声插了进来,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位身着烈焰般红裙、戴着妖艳牡丹花纹半面面具的女子。
“桃夭,少说两句。”
那红衣女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她等会儿还要回去,若是身上带了酒气,或是手脚不利索,被发现了怎么办?晏执礼那‘活阎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此言一出,犹如一道冰水浇在荣安头顶,让她瞬间通体冰凉。
这人……这里的人不仅知道她的代号“雪里红”,竟然还知道她如今身在皇城司,跟在晏执礼身边?!甚至连晏执礼已经到了此地的消息都一清二楚!
晏执礼的行踪按理应是高度机密,皇城司内部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这些人是从何得知?难道皇城司内部有他们的眼线?而且级别不低?!还是说,他们的情报网络已经可怕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荣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不敢再细想下去。这个看似风雅神秘的聚会,其水之深,远超她的想象。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她左手边,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中、脸上戴着诡异蜿蜒如毒蛇般金属面具的男人,忽然用一种嘶哑阴冷的嗓音开口道,那声音仿佛毒蛇吐信。
“不对啊……今天的‘雪里红’,倒是安静得过分。往常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今日竟能忍下‘桃夭’这厮的撩拨?”
糟糕!
荣安心中警铃大作,她根本不知道原主“雪里红”究竟是个什么脾气性格。是泼辣悍勇?还是阴沉毒辣?话多还是话少?
此刻若再沉默,必然引起更大怀疑。
可说多又必然错多!
电光火石间,她只能选择一种最保险、最符合“高手”人设的反应。
她猛地转过头,透过脸谱面具的眼孔,冷冷地扫了那“毒蛇”男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不屑与厌烦的冷哼。
“聒噪!”
声音被她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明显的不耐烦和居高临下。
这一招似乎奏效了。
那“毒蛇”男被她这冰冷的态度一呛,面具下的眼睛似乎眯了眯,但最终只是同样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盯着她。
旁边的“桃夭”则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做出怕怕的样子,却也识趣地没再继续挑衅。
“切!还是一样讨人厌!”
桃夭小声嘀咕了一句,自讨没趣地玩起了自己的酒杯。
危机暂时解除,荣安暗自松了口气,背后却惊出一层细汗。
这时,坐在她对角位置的一个壮汉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此人身材极为魁梧,肌肉虬结,几乎能与阿修罗媲美,脸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他猛地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粗声粗气地吼道。
“他娘的!还要等多久!老子等得浑身发痒,都想杀个人解解闷了!”
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女子娇笑出声。
这女子穿着极为大胆暴露,轻纱曼拢,几乎露出半个雪白的胸脯,脸上却只戴着一张异常简单的纯白色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花纹,只用工笔细细描绘了一张娇艳欲滴、仿佛随时会开口说话的红唇。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壮汉结实的胳膊。
“哎哟~我的‘山魈’爷,稍安勿躁嘛~”
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带着钩子:“人家是贵人,贵人事忙,多忘事!晚来一会儿,不是很正常嘛~”
贵人?什么贵人?
荣安心中疑窦更深。
能让这群奇人异士如此等待的,会是何方神圣?
那红衣女子似乎是为本次聚会的主事人之一,此刻再次开口打圆场,并将话题引开:“好了好了,在贵人来之前,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
她说着,伸手指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一个男子。
那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青灰色布衣,身姿挺拔,坐得端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装饰的纯黑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自荣安进来后,他便一言不发,仿佛隐形人一般。
“这位是‘墨鸦’。”
红衣女子介绍道:“以后便是我们自己人了。”
那代号“墨鸦”的男子闻言,只是微微向前倾身,朝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依旧沉默寡言。
“他娘的!”
那代号“山魈”的暴躁壮汉似乎更不爽了,瓮声瓮气地抱怨:“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这里招!真当咱们这儿是善堂了?”
“墨鸦”对于这明显的侮辱似乎毫无反应,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没听见。
厅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伴随着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入口。
只见三人缓步走了进来。
为首之人是一位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腰束玉带,悬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蟠龙玉佩。他面容俊雅,嘴角含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手中轻摇着一把玉骨折扇,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然而,荣安的目光在接触到他的瞬间,瞳孔便是微微一缩。
不对劲!
这公子哥儿看似完美融入了宋人贵胄的风范,但一些极其细微的破绽却逃不过荣安经过特训的观察力。
他的皮肤过于白皙细腻,并非江南水乡的温润,反而带着一种北方苦寒之地养尊处优的冷白。他行走间的步伐看似随意,却隐隐透着草原民族特有的沉稳与跨度;最重要的是,他含笑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属于狩猎者的锐利与审视,这与表面上的温和儒雅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
这是个金人!
而且是个极力伪装、身份绝不普通的金人!
在此人身后,紧跟着一男一女。
这两人竟未戴面具,露出了真容。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瘦,肤色黝黑,高颧骨,深眼窝,鼻梁高挺,嘴唇偏薄,穿着一身靛蓝色镶滚繁复纹样的劲装,头发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脑后,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野性和桀骜不驯。
女子年纪相仿,容貌与男子有六七分相似,显然是龙凤胎。她同样肤色微深,五官深刻明艳,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同款裙装,颈间戴着硕大的银质项圈,手腕脚踝上都套着叮当作响的银环。她嘴角噙着一抹大胆奔放的笑容,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视着厅内众人,带着浓浓的好奇与评估的意味。
他们的服饰风格与中原迥异,充满了浓郁的少数民族风情。
那为首的白衣公子哥儿“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笑容可掬地朝厅内众人拱了拱手,一口流利甚至带着点汴京口音的官话。
“抱歉抱歉,琐事缠身,让各位久等了。”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当他的目光掠过荣安时,似乎并无异常,但荣安却敏锐地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脸上那张彩色脸谱上多停留了百分之一秒。
荣安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不敢流露出任何异样,同时借着低头掩饰,目光飞快地再次扫视全场。
忽然,她的目光在一个角落负责添酒的哑巴仆人身上顿住了。
那人和其他仆人一样,低着头,穿着灰衣,毫不起眼。但就在那白衣公子说话的时候,她注意到,这仆人的肩膀有着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动作,握着酒壶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了一下。
更重要的是,其他哑仆在贵人进来时,都是彻底的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不存在。
而这个人,虽然也低着头,但那姿态……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收敛和隐藏,而非真正的卑微顺从。他的呼吸节奏,也与其他经过训练的哑仆那悠长平稳的呼吸略有不同。
这个人……不像真正的哑巴!
他甚至可能……认识这位进来的“贵人”?
荣安的心中瞬间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这场“鸿门宴”,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
那为首的白衣公子哥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位红衣女子身上,嘴角噙着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微微颔首道:“有劳红拂姑娘打点安排,辛苦了。”
红拂!
这两个字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让荣安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原来这个红衣女子就是传信人“红拂”!
那个能在超过五百米外,用特殊手法将纸团精准射入她衣领的高手!难怪气质如此特殊,既能妖艳妩媚,又能隐隐掌控全场。
此人的武功和身份,绝对深不可测!
只见红拂闻言,娇柔地侧身行了一礼,声音比方才更加柔媚了几分:“王公子言重了,妾身不过是略尽绵力。真正辛苦筹划、劳心劳力的,是王公子您才对。”
王公子?姓王?
荣安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一个无论从肤色、体态、还是眼底深处那份锐利都明显带着异族特征的人,却用一个汉姓“王”?这伪装未免也太敷衍,或者说……太有恃无恐了?仿佛根本不在意是否被人看穿,或者说,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他的真实身份?
一个惊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蹦入她的脑海——金国皇族!完颜氏!他自称“王”,难道……是完颜的……王?还是某个被封王的宗室子弟?
这个猜测让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秘密聚会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几乎是坐实了有宋人与金国高层勾结!
好在那位“王公子”似乎并不打算在寒暄上多费唇舌,他唰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整个厅堂的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起来。
“诸位都是明白人,王某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得到确切消息,那艘载着‘花石纲’的海鰌巨舰,并未沉没,而是因故搁浅在了青溪县境内的一处隐秘所在——阴曹涧!”
他顿了顿,折扇轻合,敲了敲掌心,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那船上的所谓‘花石纲’,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有价值的,是藏在其中的……一笔富可敌国的前朝宝藏,以及……一些足以撼动当今格局的绝密文书!”
又是海鰌船!
荣安的心脏猛地一跳,强行压下脸上的表情,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蔡京、皇城司也是要找这艘船!
而现在,这群神秘的、可能由金国势力在背后操控的组织,竟然也精准地掌握了海鰌船的下落,并且目标明确——船上的宝藏和秘密!
那船上到底藏着什么?前朝宝藏?绝密文书?朱勔借花石纲之名,到底在偷偷运输什么?这和王公子或者说他背后的金国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想用这些来“撼动格局”?
荣安的思绪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却只觉得迷雾重重。
王公子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蛊惑:“如今朝廷、皇城司、乃至江湖各方势力都尚未察觉其确切位置。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们必须抢先一步,找到海鰌船,夺取其中的宝藏和秘密!届时,诸位都是功臣,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
他的话音落下,厅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显然,这个消息和计划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极为震撼。
这时,那个穿着暴露、戴着红唇白面具的女子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娇媚,却带上了一丝凝重:
“王公子,您的雄心壮志,妾身自然是佩服的。只是……”她
拖长了语调:“那青溪县境内水域复杂,沼泽密布,暗流汹涌,更别说那阴曹涧了!有传言说那地方邪门得很,进去的船只有去无回,只有人进没有人出!我们这些人手,若是不明就里一头扎进去,恐怕宝贝没见到,反倒全折在那鬼地方了,岂不冤枉?”
赤练的话说出了不少人的顾虑,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响起。
那个代号“山魈”的壮汉猛地一拍桌子:“怕个鸟!老子就不信有什么龙潭虎穴!直接杀进去,找到船,搬东西走人!谁拦路就砍了谁!”
他的方案简单粗暴,充满了一力降十会的蛮横。
桃夭用扇子掩着嘴轻笑:“哎哟喂,我的山魈爷,您当是去山上打猎呢?那地方要是能硬闯,王公子还用得着召集我们这么多人?依我看啊,还得智取。不如先派几个轻功好、懂水性的兄弟,扮作渔夫或采药人,进去仔细探探路,画出详细的水文图和路线再说。”
他的提议相对谨慎,更符合探秘的流程。
那个阴冷的“毒蛇”男嘶哑地开口:“探路?太慢!夜长梦多。既然知道大概范围,不如……抓几个本地老船公,‘问’出安全路线最快。”
他的方法透着血腥和残忍,却是效率最高的一种。
新来的“墨鸦”依旧沉默,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荣安注意到,那个她怀疑不是真哑巴的仆人,在听到“海鰌船”、“青溪县”这些关键词时,低垂的眼睑下,眼球似乎极其快速地转动了一下。
红拂此时嫣然一笑,开口道:“几位说的都有道理。硬闯不可取,慢慢探路恐失先机,用强……也容易打草惊蛇。”
她将目光投向王公子:“公子既然已有定计,不妨说出来,我等依计行事便是。”
王公子满意地笑了笑,显然很享受这种掌控局面的感觉:“红拂姑娘果然聪慧。王某确实已有安排。我们的人已初步锁定了几处最可能的区域。我们需要兵分两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一路,由熟悉本地水文、或精通机关阵法之人组成,由‘墨鸦’兄弟引领,携带专业器具,负责在前探明安全通道,并尽可能破解船体周围可能存在的防护措施。”
“另一路……”
他目光扫过“山魈”、“毒蛇”、“桃夭”、“赤练”等人:“则由诸位好手组成,一旦通道打开,立刻强登海鰌船,清除可能存在的守卫,控制船体,寻找并夺取目标物!速战速决!”
最后,他看向红拂和荣安:“红拂姑娘统筹全局,居中策应。‘雪里红’……你身份特殊,暂时不宜直接参与行动,但需利用你的便利,密切关注皇城司,尤其是晏执礼的动向,若有异动,立刻通报!必要时,可制造些混乱,牵制他们的注意力。”
荣安心中一震。
果然,她的“价值”在于此!
卧底的身份被利用得淋漓尽致。
计划听起来似乎周密,但她却感到一丝不安。
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王公子”仿佛对一切都成竹在胸。
而且,将最危险的探索任务交给一个沉默的新人“墨鸦”,这本身就很奇怪。
更重要的是,阿六和阿修罗他们,此刻是否也已经在那片危险的水域之中?他们会和这群人撞上吗?
这场争夺海鰌船的暗战,尚未开始,便已充满了变数和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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