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康罗伊踩着结霜的石板路走向修道院庭院。
他靴底碾碎露珠的脆响与昨夜残留的铃音重叠,抬头便见晶藤的新枝已攀到了钟楼第三层——分明是昨夜才抽出的嫩芽,此刻竟裹着半透明的黏液,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无数只竖起的耳朵。
爵爷。亨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技术总监的羊皮纸卷在手里簌簌作响,地下共振仪的记录纸快用完了。
康罗伊转身,看见对方眼下的青黑——这是连续三十小时守着仪器的结果。频率波动有规律了?
亨利展开图表,墨迹未干的曲线像两条纠缠的蛇:每十二小时峰值一次。他指尖点在重叠的波峰处,伦敦时间午夜,南太平洋时间正午。
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胸前的铁片。
那是维多利亚十四岁时用差分机零件熔铸的,此刻贴着皮肤发烫。拿罗盘来。
当铜制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时,亨利倒抽一口冷气。
指针最终停在两点钟方向——正是东方克什米尔山谷与南太平洋火山岛的连线。声锚在呼吸。康罗伊低声说,我们的心跳,成了连接它们的脉搏。
远处传来铁锹撞击冻土的声响。
康罗伊望去,见埃默里正叉着腰指挥仆役挖坑,红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再深两英寸!
爵爷说要埋在晨光最先照到的地方!那小子抬头瞥见他,立刻挥着戴羔皮手套的手喊:詹尼小姐的声种马上要下地了!
您不来念念诗?
康罗伊脚步一顿。
詹尼的信是今早随邮差送来的,此刻正揣在他内袋里,浸过茶水的纸页还带着淡淡茉莉香。
他原想等处理完共振仪的事再看,可埃默里的嚷嚷让他想起昨夜——詹尼录下他读济慈的声音时,留声机的蜡筒转得很慢,她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洇开一滴墨,说:等这些声音长成森林,要让每片叶子都记得你的嗓音。
爵爷?亨利的声音拉回思绪,营地的人都在等您的指令。
康罗伊望着晶藤上垂落的黏液——那黏液正顺着石缝渗进土壤,在地面画出蛛网状的纹路。停止前进计划。他说,改搭帐篷,挖环形沟渠。
让每个人每天录一段最珍贵的声音,埋进对应方位的土里。
亨利的眉毛跳了跳:这是......培育声壤?
文明不是靠征服生长的。康罗伊的指节抵着下巴,那里还留着詹尼今早来信时吻过的温度,是靠无数个我记得
午后,康罗伊在帐篷里展开第二重密信。
茶水浸泡过的纸页在烟熏下显出字迹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詹尼的字一贯工整,此刻却有几处墨点晕开,像是笔尖顿住过:慈禧的人血洗了香港的回音社,被捕者送进了京郊,传闻那里关着能吞声的怪物......东印度公司的海神号原定护送女王考察南太平洋,船长和大副的怀表里都嵌着圣殿骑士团的十字徽。
帐篷外突然传来喧哗。
康罗伊掀开门帘,正见埃默里揪着个邮差的衣领,红围巾几乎勒到对方脖子:说!
这封信在孟买港耽搁了几天?
三天!邮差哭丧着脸,船被风暴......
风暴?埃默里冷笑,东印度公司的船可不会怕风暴。他转头看见康罗伊,立刻松开手,拍了拍邮差的肩:去马厩领杯热麦酒,就说我的账。等邮差连滚带爬跑远,他压低声音:孟买港停着艘皇家海军的迅捷号,舰长是我表舅的连襟——
埃默里。康罗伊打断他,将密信递过去。
年轻人的手指在信纸上微微发抖。那个老虔婆想干什么?他骂了句,突然抬头,蓝眼睛亮得像淬火的钢,我今晚就去孟买。
迅捷号的煤仓有个暗舱,我小时候跟着表舅爬过——
太危险。
总比女王在海上被捅刀子强。埃默里扯下红围巾,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粉色的疤,还记得哈罗公学那回?
我替你挨的藤条,你说要还我一场大冒险。他把围巾系在康罗伊手腕上,现在,该你说别让我等太久
暮色漫上雪山时,康罗伊站在新埋下的声种旁。
詹尼的蜡筒裹着丝绒,埋在晨光照到的第一寸土下。
风过处,晶藤的黏液发出嗡鸣,像是无数人在低语:我记得,我记得。
他摸出铁片贴在耳边,电流杂音里突然涌进清越的钟鸣——那是维多利亚的声锚在回应。
而在更远处,孟买港的方向,一艘双桅帆船的灯火正缓缓亮起。
流浪猫的啼鸣刺破晨雾时,康罗伊正蹲在声种掩埋处。
他原本在检查新覆的冻土是否压实,此刻指尖的温度突然被某种震颤攫住——不是来自土壤,而是顺着骨缝从胸腔往喉管钻,像有人在他脊椎里敲了面小铜鼓。
爵爷?亨利的影子罩下来,技术总监手里还攥着半卷未收的共振仪记录纸,那猫......
康罗伊没答话。
他望着那团灰毛球弓起脊背,尾巴炸成鸡毛掸子,瞳孔缩成两道竖线,直勾勾盯着东边——正是詹尼信里提到的方向。
昨夜埋声种时,晶藤黏液在冻土上画的蛛网纹路,此刻正沿着猫爪的方向泛着幽蓝荧光。
埃默里的船该到孟买了。康罗伊突然说。
他摸出怀表,黄铜表壳贴着掌心发烫,按航速,现在该靠岸了。
亨利的喉结动了动。
这个总把挂在嘴边的男人,此刻却盯着那只猫,喉间滚出个不成句的词:共鸣......
帐篷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詹尼裹着深灰斗篷冲过来,发梢沾着融雪,手里举着半块碎镜片——那是她改装的简易传声装置。克什米尔驿站刚送来消息,她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埃默里联系上了迅捷号的大副,是当年参与过蜂巢计划的印度裔军官。她把镜片递过去,上面用炭笔草草写着:要女王亲口承诺废除声音管制法,承认土着语言合法。
康罗伊的拇指重重按在两个字上。
他想起三年前在利物浦码头见过的印度男孩,那孩子因为用泰米尔语唱童谣被学监割了舌头。他们不要勋章,不要土地,詹尼的声音突然发颤,只要孩子能在教室里开口说话。
冰川风卷起康罗伊的披风下摆。
他望着远处的晶藤,那些此刻正朝着东方微微倾斜,像在倾听某种人类听不到的旋律。去把石阵图准备好。他对亨利说,把第七枚声种从保险箱里取出来。
技术总监的手顿在半空:爵爷,主动激发双耳共振......您知道这可能引发地脉过载。
总比等圣殿骑士的匕首先捅进女王心口强。康罗伊扯下手套,指腹摩挲着胸前的铁片——那是维多利亚十四岁时用差分机零件熔的,边缘还留着她锉刀刮过的毛边。去拿冰镐,我要上冰川顶。
詹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却比任何锁链都紧:乔治,你上次这么做咳了三天血。
那是因为当时没声种。康罗伊反手握住她的手,把铁片塞进她掌心,现在每颗声种里都存着上万人的我记得,它们会当我的缓冲层。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等我吼完那句话,你就把所有记录员叫到石阵外围,他们的声音会接住共振波。
詹尼松开手时,掌心里多了枚铜哨——那是他们初遇时,他在旧书摊买给她的。每吹三声,他后退两步,就说明我还活着。
冰川顶的风像刀子。
康罗伊跪在石阵中心,七枚声种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
最大的那枚嵌着詹尼的蜡筒,最边上的是埃默里在哈罗公学被藤条抽时咬碎的银牙。
他摘下护目镜,睫毛立刻结上冰花,却看得清石阵凹槽里自己的铁片——十四岁的维多利亚踮着脚,把烧红的铜水倒进模具,说乔治要当最会听声音的男爵。
姐姐!他张开嘴,却被冷风灌得呛咳。
第二声他吸足气,胸腔里的铜鼓敲得更响,我记得你教我拼写的那个下午!
声波撞在冰壁上,碎成万千银针。
康罗伊看见自己的声音凝成淡金色的雾,顺着地脉纹路往南太平洋窜,所过之处晶藤的黏液沸腾成荧光海,埋在地下的声种们同时震颤,像无数颗心脏开始跳动。
同一时刻,南太平洋火山岛洞窟。
维多利亚的耳坠突然迸出蓝光,那是康罗伊送她的差分机零件熔铸的,和他的铁片是一对。
她正对着录音器,原本要念的朕以女王之名承诺哽在喉间,岩壁却先发出轰鸣——海水倒灌成帘,在洞顶凝成巨大的声波图谱,和克什米尔的石阵一模一样。
乔治?她轻声说,声音裹着海水的咸腥。
录音器的蜡筒突然自己转动,她望着岩壁上浮现的凯尔特古文字——那是他们小时候躲在白金汉宫地窖里,从一本破《亚瑟王传奇》上学的诸王之语我听见你了,她伸手接住一滴倒流的海水,现在,轮到我说给你听了。
海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克什米尔的晶藤同时绽放,粉白的花雨裹着荧光黏液飘落,每片花瓣都在重复维多利亚的声音:我以不列颠与爱尔兰女王之名起誓,所有帝国子民的声音,都将在议会厅、在学堂、在教堂尖顶下被听见。
康罗伊跪在冰川顶,喉咙里尝到血锈味。
但他笑了——因为他听见了,在声浪的最深处,有个十四岁女孩的声音在念:F-R-E-E-d-o-m,乔治,这是,要拼得比心跳还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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