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学那句“我喜欢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玉霞心里激起千层浪。可浪头过后,潭水依旧是潭水,深不见底,沉静如初。
她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办公室里昏暗的光线,恰好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表白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男人,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份毫无保留的、近乎天真的赤诚。
她深吸了一口气,挎包的带子被她攥得变了形。
“我们才认识几天?”
她的声音出奇的平稳,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你就说你喜欢我。王老师,你了解我吗?”
王尔学猛地睁开眼睛,仿佛被她这句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问话刺痛了。
他涨红着脸,急切地争辩:“爱情不就是冲动和盲目的吗?如果什么事都要调查清楚,那就不叫爱情,那是算计!”
他的话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偏执和浪漫。
“爱情?”
王玉霞忽然笑了。
那笑意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几乎是怜悯的嘲讽。
“爱情我有!”
她看着王尔学,一字一句,像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理。
“我的丈夫,给我的爱情,不是你口中那种轰轰烈烈的东西。它很实在,比山还重。为了我,他可以自毁前程,把自己从云端摔进泥里。”
她想起了孙大成,想起他为了护住她和她的家人,甘愿脱下那身军装,从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变成一个背负着“逃兵”骂名的庄稼汉。
那种牺牲,是刻在她骨血里的烙印,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生命里,让她走每一步都觉得踏实。
她迎着王尔学错愕的目光,继续说道:“你这句轻飘飘的‘喜欢’,在我这里,没有一点分量。王老师,恕我直言,它只会让我觉得可笑。”
说完,她不再看他那张瞬间失血的脸,绕过办公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
王尔学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膏像。王玉霞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小锤子,精准地敲碎了他自以为是的浪漫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比山还重”、“自毁前程”……这些词汇,带着他从未接触过的、混着血与土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对啊,他了解王玉霞吗?他甚至连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知道他做过什么。
他只看到了她的书卷气,听懂了她对美的感应,就愚蠢地以为自己找到了灵魂的知音,就这么急匆匆地、可笑地剖白了心迹。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了,办公室里彻底暗了下来。王尔学站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是一片空洞的凉。
星期六的晚上,孙大成一身疲惫,满心欢喜地赶到杨柳镇。夏收的活儿能把人累散架,他是硬挤出这点时间,想来看看老婆孩子,给她一个惊喜。可一进岳父家门,就扑了个空。
“大成来了。”
吴氏正抱着哼哼唧唧的孙月,在屋里来回踱步。
“娘,玉霞呢?”
孙大成放下肩上的褡蟢,探头往里屋张望,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去县里开会了,说是紧急通知,今天晚上就走了,得明天才能回来。”
吴氏解释道。
孙大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那点欢喜顿时蔫了下去。可当他看见吴氏怀里那个粉嫩的小人儿时,那点失落又立刻烟消云散。
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有些憨厚的笑容。
“我来抱。”
他急忙搓了搓那双满是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小心翼翼地从吴氏怀里接过女儿。小孙月在他宽阔结实的臂弯里扭了扭,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他,不哭也不闹。
孙大成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水,他把满是胡茬的脸凑过去,轻轻蹭了蹭女儿软嫩的脸蛋,小家伙被扎得咯咯直笑。
“饿了吧?我去冲米糊糊。”
吴氏说着,转身进了厨房。王玉霞不在,孩子只能吃这个充饥。
很快,一碗温热的米糊糊端了过来。孙大成抢着接过去:“我来喂,我来喂。”
他一个在战场上端过枪、在田地里扛过二百斤麻袋的壮汉,此刻却笨拙得像个孩子。他把女儿稳稳地抱在怀里,用小勺子舀了一丁点米糊,凑到嘴边吹了又吹,才试探着送到孙月嘴边。
小家伙很给面子,张开樱桃小嘴,啊呜一口就吃了。
孙大成高兴得咧开了嘴,一口一口,喂得比自己吃饭还专注。米糊蹭到了孩子脸上,他就用那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极尽温柔地轻轻擦掉,眼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宠溺。
王郎中在一旁看着,捋着胡子,脸上是欣慰的笑。
吃过饭,吴氏和王郎中留他住下。“明天等玉霞回来了,你们两口子一道回村里多好。”
“不了,娘,爹。”
孙大成把睡熟的女儿轻手轻脚地交给吴氏。
“队里还一摊子事呢,黄仁贵那两口子刚有点起色,我得回去盯着,这口气松不得。夏收就这几天,金贵得很,耽误不起。”
他心里装着整个三队,装着几十口人的口粮。他这个队长,比总理还忙。
吴氏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和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心疼地说:“你这孩子,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
孙大成嘿嘿一笑,重新背上褡蟢,跟二老告了别,大步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他得连夜赶回柳树湾村。
刚离开岳父家没多远,拐过一个漆黑的巷子口,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边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谁?”孙大成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警觉地站住,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教官,是我。”
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紧张。
是刘翠花。
孙大成松了口气,借着稀薄的月光看清了她。他心里还惦记着队里的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开了句玩笑:“我说刘副镇长,大晚上的在这儿堵我,是想请我吃饭?我可没时间。”
刘翠花没有接他的玩笑。她神色慌张,左右看了看,一把拉住孙大成的胳膊,往更黑的墙角里拖。“教官,这儿说话不方便。”
“你这神神叨叨的,要干什么?”
孙大成被她搞得一头雾水,皱起了眉。
“难道你找到新对象了,要我帮你把把关?”
他以为刘翠花已经从跟二狗子离婚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要跟他说说自己的私事。
“不是,教官……”
刘翠花欲言又止,脸上满是为难和纠结。
她这副样子,让孙大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刘翠花,有什么事快点说,别跟我绕弯子!”
他的语气沉了下来。
刘翠花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教官,我……我最近在镇上,听到一些关于师娘的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
孙大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什么风言风语?”
“就是……就是说师娘作风不正,在……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
刘翠花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把这句话挤了出来。
“放屁!”
孙大成想都没想,两个字就从牙缝里迸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两块冰坨子砸在地上,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气。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刘翠花被他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解释:“教官,你先别生气!我一开始也不信,可……可说的人多了,我心里不踏实。为了求证,我……我前两天特意去了趟学校……”
她吓得不敢看孙大成的眼睛,低着头,语速飞快地说:“我亲眼看见了。师娘跟一个男的,在学校外面的小路上说话。那个男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两个人站得挺近,说了好半天……”
孙大成的脸色,在昏暗的月光下,变得铁青。他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没有提高一丝音量。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刘翠花,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锋利,冰冷,看得刘翠花浑身发毛,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巷子里的风仿佛都停了,死一般的寂静。刘翠花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上下打颤的“咯咯”声。
终于,孙大成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不可能!”
他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媳妇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她心里头,除了工作和这个家,装不下别的东西。”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盘踞的怒龙。
“你看到的,肯定是她在跟学校的同事探讨工作上的事!她当那个校长,就是个操心的命!”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结实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刘翠花完全笼罩。
“刘翠花,我拿你当自己人,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几乎是残忍的警告。
“但是,以后这样的话,不许你再乱说一个字,更不许你乱传!要是让我知道,谁敢在外面嚼我媳妇的舌根子,别怪我孙大成翻脸不认人!”
说完,他猛地一转身,不再看刘翠花一眼,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刺向黑夜的标枪,每一步都走得又重又快,沉重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仿佛要将那些污秽不堪的言语狠狠地踩进地里,碾得粉碎。
他信他媳妇!王玉霞是什么样的人,他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她那个人,眼睛里干净得容不下一粒沙子。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怎么也吹不散他心头那股燥热和狂怒。
星期天中午,县城国营饭店二楼的一个小包间里,气氛很是热烈。
王玉霞开完了会,被两个老熟人拉到了这里。一个是蔡梅,刚从地区公安训练班回来,提拔成了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一身崭新的公安制服,显得英姿飒爽。另一个是县委书记林曼依,还是那副干练利落的样子,只是眉宇间比从前多了几分属于领导的沉稳和威严。
“来来来,玉霞,多吃点。看你这刚生完孩子,脸蛋儿都圆润了,气色好。”林曼依笑着给王玉霞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师娘,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千万别客气。”
三个人都不是外人,蔡梅是孙大成的学员,林曼依是他当游击队长时的政委,彼此间没什么可客套的。
“你们俩,一个林书记,一个蔡局长,都是大领导了,我可不敢当。”
王玉霞笑着回应,心里因为她们的熟稔和热情,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
她们聊着工作,聊着县里的变化,也聊着各自的生活。王玉霞听着,心里却始终压着一块石头。王尔学那张写满失落和痛苦的脸,总是不合时宜地在她脑海里跳出来,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林曼依。林书记快三十了,一心扑在工作上,个人问题一直没解决。她有文化,有思想,性格坚毅果敢,跟那些只知道柴米油盐的普通妇女完全不同。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划过王玉霞的脑海。
王尔学,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有学问,有风度,虽然家庭成分有点问题,但人品不坏。林曼依,革命干部,县委书记,思想进步,作风正派。这两个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外刚内柔,不都还是单身吗?他们俩要是能凑成一对,那……那自己不就彻底解脱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顿时松动了不少。
她看了一眼林曼依,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林书记,说起来,我们学校最近来了个副校长,叫王尔学,人可真不错。”
“哦?”林曼依抬起头,来了点兴趣。
“嗯,燕京大学毕业的,学问好得很。三十岁左右,长得也斯斯文文的。就是因为家里成分高,才被分到我们那个小地方。”
王玉霞开始不遗余力地“推销”起来?
“他教书教得特别好,不光教课本,还给孩子们讲诗词,讲中外历史,想让孩子们多点见识。我觉得,他这样的人,待在个小学里,真是屈才了。”
蔡梅在一旁听着,插了句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个难得的文化人。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了。”
“是啊。”
王玉霞顺着话头,把目光直接投向林曼依。
“就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人,还是一个人。我寻思着,咱们县里,要说有哪个女同志能配得上他,能跟他有话说,那也就是林书记你了。”
她把话头直接引到了林曼依身上。
林曼依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微一红,嗔了她一句:“你这王玉霞,刚当上校长,怎么还干起媒婆的差事了?拿我开涮呢。”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动。像她这样身居高位的女性,想找一个思想上能对话、精神上能共鸣的伴侣,实在是太难了。
王玉霞看在眼里,心里有底了。她笑着说:“我哪是开涮,我是说真的。你们俩要是能见见,聊一聊,肯定有共同语言。改天我安排一下?”
“行了行了,快吃饭吧。”林曼依嘴上推拒着,却没有把话说死,端起碗,低头扒了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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