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夜雨洗过的洛阳城空气清冽,却驱不散万年县衙内弥漫的凝重气氛。
崔明珏几乎是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
得知狄仁杰从一份旧档案中找到了突破口,他又是兴奋又是懊恼——兴奋于案件有了方向,懊恼于自己手下竟无人想起核查旧案卷。
他亲自坐镇,催促着衙役书吏们翻箱倒柜。
不到一个时辰,关于“周槐”的所有卷宗副本便被迅速找出,快马送至狄仁杰下榻的驿馆。
狄仁杰的书案上,摊开着两份并排的文书:一边是墨迹未干的详细验尸格目,另一边则是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案卷宗。
孙敬之侍立一旁,屏息看着老师比对两者。
“周槐,”狄仁杰的手指划过旧卷宗上的记录,“并州人士,父母早亡,少时流落洛阳。无固定营生,曾为多家商铺做过帮闲,也替人催债跑腿,熟悉市井三教九流。性格油滑,善钻营。三年前,因试图销赃一支盗窃来的玉簪被拿获,杖责二十,监禁三月后释放。案卷记录其体貌特征时,确曾提及左肩胛下有一旧剑创。”
他的目光转向验尸格目:“死者,男性,年约三十,左肩胛下有一旧剑创……年龄、疤痕位置,皆与周槐吻合。”
“恩师,如此说来,死者十有八九便是这周槐了!”孙敬之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八九不离十。”狄仁杰颔首,但眉头并未舒展,“然则,确认他是谁,仅仅是开端。关键在于,他出狱后这三年,以何为生?为何突然扮作流民,出现在鬼市附近?又因何身中奇毒而亡?”
他重新拿起验尸格目,目光聚焦在关于毒物的描述上:“格目所言,毒物性极烈,发作迅猛,侵蚀脏腑,致血液凝滞变色,且有类似杏仁与腥甜混合之异味…敬之,你昨夜提及,疑似矿物或植物毒素,可有何头绪?”
孙敬之闻言,立刻走到书案一侧的书架前。
狄仁杰出行,随行书籍不多,但孙敬之还是细心地带了几本常用的药典和杂记。
他抽出一本《本草拾遗》,快速翻阅起来。
“恩师,”他边找边说,“学生记得,金石类药物中,丹砂、砒霜、生金之类皆具大毒。砒霜之毒,确可有类似杏仁气味,但其症状多以腹痛呕泻为主,似与格目所述‘剧烈痛苦、迅速致命、血液凝滞’略有不同。且砒霜常见,若真是此物,仵作应能辨识。”
狄仁杰若有所思:“若非寻常砒霜,那便是经过炼制,或是更为罕见之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周槐现场那个画符瓦罐…炼丹…朱砂…”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敬之,炼丹术士常用哪些剧毒之物?”
孙敬之放下药典,略一思索,答道:“学生于丹道一途所知浅陋,仅知炼丹家常用五金八石,其中不少含有毒性。除却砒霜,常闻的有硝石、雄黄、雌黄、硇砂…乃至水银,皆可伤人。尤其水银一类,其毒诡异,可致人癫狂、体肤变色。”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但格目所述症状,似乎也并不完全契合。”
“水银…”狄仁杰沉吟道,“其毒阴柔,多缓慢积累,似非此等暴烈之急毒。”
他目光再次落到那瓦罐碎片上,“然炼丹之事,匪夷所思之处甚多,或有我等不知之秘法剧毒,亦未可知。”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之声。
毒物的种类似乎不少,却又难以精准对应,调查仿佛又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狄仁杰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被他放在一旁的那片暗褐色植物残片。他心中一动,将其再次拿起。
“或许…我等思路过于局限于金石之毒了。”狄仁杰缓缓道,“草木之毒,千奇百怪,猛烈者未必逊于金石。此物虽小,或是关键。”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去万年县传话的随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崔明珏派来的一名中年差役,那差役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陶罐。
“阁老,”差役行礼禀报,“县尊命小人送来此物。根据阁老吩咐,重点查探周槐近期行踪,我等询问了其旧日相识及左邻右舍。有邻人言,约莫一月前,曾见周槐衣着光鲜了些,饮酒时吹嘘自己搭上了贵人,寻了个好营生,但问及具体,却又语焉不详,只含糊说与‘炼丹’、‘长生’之事有关。”
“炼丹?”狄仁杰与孙敬之对视一眼,线索似乎开始交织。
“正是。”差役继续道,“还有一常在鬼市边揽活的乞儿说,四五日前,曾见周槐在鬼市入口处与一穿着道袍、但面容遮掩之人低声交谈,状似神秘。之后不久,周槐便不见了踪影,再无人见过。”
“那道袍人可有何特征?”狄仁杰追问。
“乞儿离得远,只说道袍似是灰色,身形中等,其余便说不出了。”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差役手中的陶罐上:“此乃何物?”
差役连忙将陶罐呈上:“这是在周槐租住的一处简陋小屋床下暗格里发现的。屋内别无长物,唯有此罐藏得隐蔽。县尊不敢擅动,特命小人原封不动送来,请阁老示下。”
那是一个比现场发现的瓦罐更小巧、更精细一些的陶罐,罐口用油纸封着, 并辅以蜡封。
狄仁杰小心地接过,轻轻摇晃,罐内传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示意孙敬之取来工具,谨慎地刮开封蜡,揭开油纸。
一股更加浓烈的、难以形容的奇异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依旧是那股混合了杏仁苦味和某种腥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草木腐败气的味道,令人闻之头晕目眩。
孙敬之忍不住掩鼻后退半步。
狄仁杰面色凝重,用一把银匕轻轻探入罐中,舀出少许内容物。
只见那是些暗红色与灰白色相间的粉末,其间还混杂着一些极细小的、难以辨认的晶体和植物纤维碎末。
“这是…”孙敬之惊疑不定。
狄仁杰用银匕拨弄着那些粉末,仔细观察,又凑近轻轻一嗅,随即迅速拿开。
“气味与死者嘴角残留物,以及这罐中气息,同出一源。”
他沉声道,又拿起银匕仔细观察,只见匕尖接触粉末处,竟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乌黑色。
“银匕验毒,其色变乌!”孙敬之低呼,“果然是剧毒之物!”
“而且,是经过精心配制混合的毒物,并非天然生成。”狄仁杰眼神锐利如刀,“看这颜色配比,绝非偶然。朱砂之红,混合了其他灰白粉末及这些…草木碎末。”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片暗褐色的植物残片,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敬之,”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断定,“我等之前或许想错了方向。此毒恐非单纯的金石之毒,也非单纯的草木之毒。”
他指着罐中混合物:“这像是…将某种草木毒素的提取物,与丹砂等矿物粉末,按照特定比例混合炼制而成的一种…前所未见的复合剧毒!”
他拿起那片植物残片:“而这片东西,极有可能就是那草木毒素的来源!找到它,或许就能找到毒的来历,乃至凶手的来历!”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复合剧毒、炼丹、神秘道人、周槐的吹嘘和突然死亡…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隐藏在洛阳城某个角落,正在进行着危险勾当的团伙。
“崔县令的人还在周槐住处可有其他发现?”狄仁杰问那差役。
“回阁老,屋内清理得甚为干净,除这罐毒粉,并未找到银钱、书信或其他有价值之物。”
狄仁杰沉吟片刻,果断下令:“立刻回报崔县令:第一,继续严密排查周槐所有社会关系,尤其是近一月内与他有过接触的、可能与炼丹、方术有关之人。第二,派画师根据乞儿描述,绘制那灰色道袍人的大致形象,暗中查访。第三,再次仔细搜查周槐住处,看看还有什么可疑线索。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拿起那片植物残片和那罐毒粉:“将此物特征,以及这毒粉样本,秘密送至洛阳最好的药铺、最大的生药库,乃至皇城尚药局,请教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药师、老太医,务必查明这草木残片究竟源自何物!告诉他们,此事关乎重大,需绝对保密!”
“是!”差役领命,匆匆而去。
狄仁杰站起身,走到窗前。
阳光已然驱散晨雾,照亮了洛阳城的鳞次栉比,但他深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正有一股危险的暗流在涌动。
一种需要混合炼制的新型剧毒,一个熟悉市井的帮闲成员,一个神秘的道袍客,一个被刻意布置成邪术现场的命案…
“看来,有人正在这神都之内,借着炼丹长生的名头,行那研制、散播剧毒的勾当。”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警觉,“其目的,绝不仅仅是牟利那么简单。”
(第4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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