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厢房内，热气蒸腾。
张承翊已换上了孙敬之找来的干净衣物，虽略显宽大，却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和重新焕发出的精气神。
他仔细擦洗过的面庞轮廓分明，额角至鬓间的那道旧疤更添几分坚毅，唯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历经巨变后的沧桑。
狄仁杰坐在他对面，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他面前。“张校尉，暂且在此安歇。你的冤情，老夫既已应允，必会寻机彻查。然眼下洛阳之案，关乎多条人命，亦需尽快厘清。”
张承翊双手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来，他沉声道：“狄公不必以校尉相称，直呼承翊即可。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承翊没齿难忘。查案之事，但凭狄公驱使，承翊愿为前驱，绝无二话！”
他的语气坚定，已然将自己视作了狄仁杰的部下。
狄仁杰微微颔首，不再客套，转入正题：“承翊，你藏身鬼市附近有些时日，可曾留意到有何异常？特别是与药物相关之事？”
张承翊闻言，神色一凛，仔细思索片刻后，道：“回狄公，经您一提，末将…承翊确想起一事。约莫近一两个月来，鬼市那片地界，除了那些常年兜售虎狼药、蒙汗药的惯犯，似乎多了几个生面孔。”
“哦？生面孔？具体如何？”狄仁杰追问。
“那些人打扮各异，有时像走方郎中，有时又似云游道人，”张承翊回忆道，“他们不像固定摆摊，而是游走兜售，专门找那些面色晦暗、似有顽疾或心怀贪念之人，悄声推销一种所谓的‘仙丹’。”
“仙丹？”一旁的孙敬之忍不住插话。
“正是。”张承翊点头，“吹得天花乱坠，言其能强身健体、祛病延年，甚至…能助人房事如意，财运亨通。索价不菲，但买者似乎颇有些趋之若鹜。承翊曾远远见过一次交易，那丹药呈暗红色，气味…有些奇特，似香非香，隐隐带着点辛辣之气。”
“暗红色…奇特气味…”狄仁杰若有所思，这与周槐案发现场残留物的颜色、以及那奇异毒味似乎隐隐对应。
“承翊因自身遭际，不欲多事，且觉此事诡异，故未深究。”张承翊补充道，“如今想来，确实可疑。那些买了‘仙丹’之人，初时或许精神亢奋，但不久后再见，往往面色更差，甚至形销骨立者亦有之。”
就在这时，孙敬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恩师！学生或有所得！”
他快步走到书架旁，抽出那本这几日一直在翻阅的《本草拾遗》，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图文，语气激动：“恩师您看！学生连日查阅，于此书‘金石部’中见有多处记载，言朱砂、雄黄、铅汞等矿物，确为道家炼丹常用之物。然其性大多燥烈有毒！”
他将书呈到狄仁杰面前：“尤其此处记载，‘…若炼制火候失宜，配伍不当，则丹毒骤生，其性暴烈，服之令人躁热亢奋于一时，转而五脏如焚，血络淤塞，肤现青紫，口鼻溢血而亡…其状甚惨…’”
狄仁杰接过医书，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文字，又对照孙敬之之前记录的验尸格目——死者面色青紫、痛苦挣扎、内脏受损、血液发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闪电照亮，骤然贯通！
“丹药…是了！”狄仁杰眼中精光暴涨，豁然开朗，“我等一直局限于毒药、毒杀，却未曾想，凶手可能是以‘丹药’之名，行投毒之实！”
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思路愈发清晰：“周槐并非直接中毒，他极可能是服用了那种用矿物混合了某种未知毒草炼制而成的、劣质的、有毒的所谓‘仙丹’！”
“炼制此等毒丹，需要场所、需要原料！”狄仁杰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张承翊和孙敬之，“承翊所见兜售‘仙丹’的生面孔，绝非真正的炼丹士，或是幕后之人的下线散卒。而真正的炼丹窝点，必然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之处！”
他看向张承翊：“承翊，你于军旅之中，可知晓炼丹所需大致为何物？”
张承翊略一思索，答道：“回狄公，边军之中亦有丹师为将领炼制伤药，承翊略知一二。除却丹炉鼎器，所需多为金石矿物，如丹砂、雄黄、硝石、铅汞之类，还需大量木炭以供燃烧。且炼丹之地，烟火之气必重，久炼之处，墙壁器物皆会沾染特殊气味。”
“金石矿物、大量木炭、烟火之气、特殊气味…”狄仁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脑中飞速运转，“洛阳城中，何处能满足这些条件，又不引人怀疑？”
孙敬之沉吟道：“若是大量采购此类物品，药铺、炭行或许会有记录？”
“寻常药铺采购多为医用，量不会太大。且幕后之人行事如此隐秘，必会设法避开官面记录。”狄仁杰摇头，“但其炼丹之地，必然有迹可循！”
他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敬之，你立刻去查阅洛阳县衙内存放的各类坊市登记册、税务记录，重点查近半年来，可有道观、寺庙或私人宅邸异常大量采购木炭、矿石？尤其是那些香火不盛、位置偏僻之所！”
“学生明白！”孙敬之领命。
“承翊，”狄仁又看向张承翊，“你熟悉市井，身手也好。从明日起，你便暗中查访洛阳城内外的道观、庵堂，乃至一些废弃的祠庙院落。重点观察哪些地方近期有陌生面孔出入、夜间或有异光、烟火气与众不同、又或者常有奇特的药石气味散发。但切记，只可远观，不可近察，更不可打草惊蛇！”
“承翊遵命！”张承翊抱拳，眼中闪烁着被委以重任的光芒。
狄仁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洛阳夜景。案件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层，露出了其后更加狰狞的轮廓。
以丹药之名，行毒杀之实。
这已非简单的谋财害命，其背后可能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团伙在运作。
他们利用人们对健康、长生的渴望，兜售致命的毒药，其心可诛！
周槐，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或是…这个链条中的一环？
“丹毒…”狄仁杰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无论你是何妖孽，老夫定要将你揪出，公之于众！”
驿馆的灯火亮至深夜。
三人分工已定，一场针对隐藏在帝都深处的毒丹窝点的秘密调查，悄然展开。
无形的网，开始撒向洛阳城那些烟雾缭绕的角落。
（第8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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