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县衙的签押房内,气氛比公堂之上更为凝重。
烛火将狄仁杰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异常高大,而对面的吴友仁则蜷缩在阴影里,如同被巨鹰盯上的猎物。
之前的审讯,吴友仁虽认罪,却将一切揽于自身,试图尽快终结此案。
但狄仁杰那番关于资金缺口和“大主顾”的犀利追问,如同精准的银针,刺破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气球,也彻底击溃了他虚张声势的外壳。
此刻,他瘫在地上,不再是那个故作镇静的“云鹤真人”,只是一个恐惧到骨髓里的可怜虫。
狄仁杰并未急着继续逼问,只是用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给予他最后一点消化恐惧的时间。
崔明珏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终于明白狄公为何迟迟不肯结案。
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吴友仁,”狄仁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想求死,一了百了。老夫可以明白告诉你,依《唐律》,你炼制毒丹、害人性命,罪大恶极,判你个斩决或绞刑,并非难事。”
吴友仁闻言,身体微微一颤,眼中竟闪过一丝解脱般的渴望。
“但是,”狄仁杰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冰冷如铁,“你以为死了就结束了?你背后的那些人,会如何想?”
吴友仁猛地抬头,眼中刚升起的那点渴望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取代。
“他们会认为,一个知道他们这么多秘密的人,活着是隐患,死了…就真的可靠吗?”
狄仁杰缓缓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吴友仁的心尖上,“你在此地将所有罪责独揽上身,他们便会感念你的‘忠义’,放过你的家人亲族?吴友仁,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闻‘斩草除根’之理?”
“周槐只是心生退意,便被灭口。李道士不过是多知道了一些,也落得同样下场。”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风,“你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你觉得,他们会让你安然赴死,然后留下你的老母、妻儿,作为日后可能泄露秘密的源头吗?”
“不…不会的…他们答应过…”吴友仁下意识地嘶声反驳,但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脸色瞬间惨白如鬼。
“答应过?”狄仁杰抓住他的话柄,逼视着他,“谁答应过?答应你什么?用你一条命,换你家小平安?这种江湖骗子的套话,你也信?若他们真如此重诺,周槐、李道士又是因何而死?!”
连续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吴友仁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上。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周槐毒发身亡的惨状,浮现出李道士在密室中冰冷的尸体,更浮现出家人可能遭受的可怕报复…狄仁杰描绘的场景,并非恐吓,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独自顶罪,非但救不了家人,反而会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啊——!”吴友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双手抱头,彻底崩溃了,“我说!我全都说!不是我一个人…背后…背后是有人,求狄公救我家人!求狄公救救他们!”
崔明珏惊得目瞪口呆,结案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寒意。
狄仁杰坐回椅中,目光沉静,等待着。
吴友仁涕泪横流,跪爬着向前几步,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是…是有人指使我!不是我一个人!一年前…我还在南市摆摊骗人…有个中间人找到我,说…说有位大主顾,看中我的手艺,愿出重金资助我炼丹…给了我一笔巨资,让我来洛阳,租下清虚观,采购上等原料,研制那种能…能快速见效、让人离不开的‘金丹’…”
狄仁杰沉声道:“慢点说,说清楚。中间人是谁?大主顾又是谁?”
“中间人…每次来的都不是同一个人,遮头掩面,声音也刻意改变过…小人实在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吴友仁喘着粗气,努力回忆,“那大主顾更是神秘,从未露过面…一切…一切都是通过中间人传达指令…”
“他们给你资金,让你炼制毒丹,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赚钱?”
“不…不全是…”吴友仁眼中充满恐惧,“他们…他们让我炼制出金丹后,优先…甚至是免费供给一些他们指定的人…”
“都是些什么人?”
“多是些…些在衙门里不得志、升迁无望的小官,或是…或是家道中落、欠了一屁股债的富商…还有些,是些江湖帮派的头目…”吴友仁颤声道,“起初小人也不明白,后来…后来偷听到中间人只言片语,才隐约猜到…他们是想用这毒丹控制这些人…丹药毒性猛烈,成瘾极快,离了他们的‘解药’便生不如死…那些人为了活命,为了缓解痛苦,就只能…只能听他们摆布…”
操控!
又是操控!
狄仁杰与崔明珏对视一眼,心中寒意更甚。
这与周槐笔记中的信息完全吻合!
“他们操控这些人,意欲何为?”狄仁杰追问。
“小人…小人地位低微,具体的不清楚…”吴友仁眼神躲闪,“只听中间人偶尔提过,像是要…搜集衙门里的消息…探听上官动向…或是…或是利用职权行些方便…好像…好像还让那些破落户商人,利用生意往来打探消息、运送东西…具体我不清楚,都是单线联系…我只负责提供‘金丹’…”
吴友仁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周槐…周槐他就是隐约察觉到了这点,觉得这是在操控朝廷官员,是灭族的大罪,才害怕想退出…结果…结果就被上线下令灭口了…”
一个通过毒丹操控底层官吏和落魄人士,编织情报网络、进行非法勾当的黑暗组织雏形,已然浮现!
“你为他们做事至今,他们如何与你联系?可有凭证?”狄仁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都是单线联系…中间人不定时出现,留下指令和银钱,取走金丹…从无定数…”吴友仁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道,“不过…不过最初那次,那中间人送来第一笔巨额银钱时,还…还留下了一件信物!”
狄仁杰目光一凝:“什么信物?现在何处?”
“是一块令牌…玄铁打造的令牌…”吴友仁比划着,“那中间人说…这是‘主家’的规矩,见物如见人,让我好生保管…但此后从未用过,也再未提及…小人觉得那东西不祥,又不敢丢弃,就…就偷偷藏了起来…”
“藏在何处?!”狄仁杰的声音陡然严厉。
“就…就藏在清虚观大殿,那尊倾倒的三清神像的底座下面!有个暗格!用油布包着!”吴友仁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口气说了出来,说完便虚脱般瘫软在地,大口喘气。
“崔县令!”狄仁杰立刻下令。
“下官在!”崔明珏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此刻更是精神高度紧张。
“立刻点齐你最可靠的人手,亲自带队,速往清虚观!按他所言,搜寻那尊倾倒的三清神像底座,务必找到那玄铁令牌!不得有误!”狄仁杰语气急促而坚决。
“是!下官亲自去!”崔明珏深知此事重大,抱拳领命,转身快步而出,甚至顾不上官袍都被汗水浸湿。
签押房内,只剩下狄仁杰、孙敬之和瘫软如泥的吴友仁。
气氛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孙敬之看着老师凝重的侧脸,心中波澜汹涌。
他这才明白,老师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供词中的巨大漏洞,那份冷静与洞察力,远超他的想象。
而即将出现的玄铁令牌,或许就是揭开这重重迷雾的关键钥匙。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崔明珏去而复返,脸色因奔跑而潮红,呼吸急促,但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沾满香灰和泥土的油布小包!
“阁老!找到了!果然有!”崔明珏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将油布包双手呈给狄仁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油布包上。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
他走到灯下,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细绳,一层层打开那已然发黑发硬的油布。
里面的东西,终于暴露在烛光之下——
那果然是一块令牌!
巴掌大小,通体呈暗沉的黑灰色,触手瞬间传来一种异乎寻常的、深入骨髓的冰凉感,仿佛握着的不是金属,而是一块万载寒冰!
令牌材质非金非铁,异常致密沉重。
正面雕刻着一个极其诡异的图案:那似乎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兽,形貌模糊,獠牙狰狞,周身缠绕着扭曲的云纹或火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戾与不祥之气。
铸造工艺古朴精湛,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
狄仁杰将令牌翻过。
背面,只有两个深深的古篆刻字,笔划如刀劈斧凿,带着一股冰冷的威严:
幽冥!
“幽冥司!”孙敬之失声惊呼!
崔明珏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周槐笔记及吴友仁失言提及的可怕名号,竟是真的!
狄仁杰手握这块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指尖传来的寒意仿佛能冻结血液。
他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古篆字,周槐笔录中那令人不安的词语——“幽冥司”——再次浮现在脑海,与眼前这块实物骤然重合!
狄仁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最坏的预感被证实了。
“幽冥司”的野心,庞大到令人窒息!
其编织这张毒网,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操控几个小官富商那么简单!
根本目的,是为了从内部撕裂帝国,实现其“裂土再造”的疯狂野心!
吴友仁这个级别的棋子,根本接触不到核心机密。
这个看似主谋的妖道,不过是被推在前台的傀儡。
他,乃至周槐之死,都只是这个庞大阴谋冰山之一角!
这不是结束。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深水之下,巨鳄潜行。
狄仁杰缓缓握紧令牌,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衙门的屋顶,投向洛阳城深不可测的夜空。
案件,远未结束。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15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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