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来。”门内传来一个苍老却仍显有力的声音。
雷纳克斯推门而入。
书房宽敞而明亮，高大的书架直达天花板。
宽大的书桌后，坐着一位老人，他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腰背挺直，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正打量着走进来的少年。
他就是赫伦斯特家的家主，巴伦亚斯·赫伦斯特。
“你就是康纳德的儿子？”巴伦亚斯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坐吧。”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雷纳克斯依言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茶？还是果汁？”
“不用了，谢谢。”雷纳克斯礼貌地拒绝。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轻声问道，“那个，我能称呼您为爷爷吗？”
巴伦亚斯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带着期冀的眼神，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当然可以，随你喜欢。”笑声缓和了书房内些许严肃的气氛。
“那，爷爷，我想您已经知道我来的目的了，请问，您能答应我的请求，给我一封前往艾瑞恩魔法学院的推荐信吗？”雷纳克斯决定开门见山。
“哦？这么直接？”巴伦亚斯微微挑眉。
“都不打算先陪老头子聊聊天，套套近乎？你这点，倒是和康纳德很像，那小子以前也最讨厌拐弯抹角，总是直来直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望向某个遥远的过去。
“雷纳克斯，你知道你父亲康纳德，当年为什么要离开王都，甚至几乎与家族断绝往来吗？”他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沉静下来。
雷纳克斯沉默了一下：“是因为艾丽夏女士的事情吧，我知道大概。”
“这样啊，那我也不必赘述了。”巴伦亚斯点了点头。
他目光重新聚焦在雷纳克斯身上，变得异常严肃，“那么，雷纳克斯，我来问你，在你看来，是家族重要还是家人重要？”
“当然是家人重要！”雷纳克斯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巴伦亚斯追问。
“如果家族覆灭，依附于家族的家人，又怎能独善其身？”
“可是，如果连身边的家人都无法保护，又谈何保护整个家族呢？”雷纳克斯反驳道。
这个回答让巴伦亚斯的眉毛稍稍挑动了一下，他继续抛出更尖锐的假设：
“如果，牺牲一小部分家人，可以换取整个家族的繁荣与安宁，而不牺牲他们，则可能给家族带来巨大的灾难，如果你是家主，你会怎么做？”
雷纳克斯听到这话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思考了片刻，才重新抬起头。
“爷爷，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需要看具体情况。”
“比如，为什么要牺牲他们？是他们惹了麻烦吗？如果真是他们惹了麻烦，那到底是不是他们的错？责任究竟在谁？”
“总之我认为，家人的价值，不应该简单地放在天平上，去和别的东西做衡量。”
巴伦亚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你比我想象的更成熟，雷纳克斯,那么我们假设，就是他们惹了麻烦，而且是天大的麻烦，并且基本就是他们的错，你会如何抉择？”
雷纳克斯再次陷入沉思，这一次时间稍长。
最终，他抬起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如果真的完全是他们的错，无法辩驳,那么作为家人，也作为可能承担责任的一方，我会亲自出面，道歉，并尽力赔偿。”
“我愿意将他们交出去接受应有的处置，但同时，我也会恳求对方，希望能从轻发落，至少留有余地我不会包庇错误，但是我也不希望他们因此丢掉性命，或者遭受无法承受的苦难，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家人。”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巴伦亚斯苍老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甚至带着点复杂欣赏的笑容。
“那如果，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家人，是你的哥哥埃里克斯呢？你还会坚持这样做吗？”
这一次，雷纳克斯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立刻反驳：“哥哥不会犯这种错误！”
巴伦亚斯失笑，摇了摇头：“喂喂，雷纳克斯，这可不算是回答，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可爷爷您的问题，本身也不是一个好问题啊。”雷纳克斯的目光毫不退缩。
“每一个‘如果’，都预设了一个既定的结果，不是吗？”
他顿了顿，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吧，爷爷，您问我家族和家人哪个重要，是希望我选择家族，对吗？这才是您真正想看到的答案？”
巴伦亚斯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既定的结果……你说的，倒也没错，但是就像我说的，谁也无法保证身边的人永远不会行差踏错，当那一刻真的来临，整个家族都可能被拖入深渊，到那时无论是家族，还是你想保护的家人，可能一个都保不住。”
“身边的人吗……”雷纳克斯轻声重复。
“爷爷，您说的道理，我明白，但是我相信我身边的人，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主动做出那种不可挽回的错事。”
“即使……即使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一定有更深的原因，有他们的不得已，绝对不可能是完全单方面的过错！”
“你凭什么如此确信？”巴伦亚斯的语气带着审视。
“就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凭我们之间的了解和联系！”
“我了解我的家人，了解我的朋友，正因为了解，我才愿意相信他们，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责任，绝不是用一个‘如果’就能全部概括和否定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宽敞的书房里回荡，随后，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接着，巴伦亚斯抬起手，一下，两下，三下……缓慢而清晰地鼓起了掌。
“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老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感慨。
“雷纳克斯，你很像康纳德，但又不像他。”巴伦亚斯的目光变得悠远。
“康纳德如果在这里，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家人，但他的理由可能会更直接，他大概会说：‘因为家人就是家人，如果谁敢伤害我的家人和朋友，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到底，直到对方不敢再来招惹为止。’”
老人的嘴角扯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怀念的弧度：
“当年，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对的，但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守住赫伦斯特家族的一切，我尊重他的选择和决定，哪怕他的决定是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雷纳克斯，眼神变得温和了许多。
“雷纳克斯，和你聊天，我很愉快。”
雷纳克斯松了口气，但还没忘记最初的目的：“那，爷爷，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您……能帮助我去艾瑞恩魔法学院吗？”
巴伦亚斯看着他期待又有些紧张的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
“哈哈哈！这种小事，我哪里需要考虑那么久！”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封早已用火漆封好的、印着赫伦斯特家徽的信件，随手一抛，信封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雷纳克斯手中。
“你是康纳德的儿子，是我的孙子，只要你还记得自己是赫伦斯特家的一员，只要你还愿意把这里当作一个可以回来的家，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挥了挥手，语气慈祥：“去吧，跟着你的朋友，去你想去的地方，路上小心。”
雷纳克斯紧紧握住那封还带着体温的推荐信，心头被一股暖流充盈。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巴伦亚斯鞠了一躬：“嗯！谢谢爷爷！那我先告辞了！”
巴伦亚斯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少年挺拔而充满活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悄然间，眼角已流出了一滴温热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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