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林昭干裂的嘴唇,带着一股血腥和尘土混合的铁锈味。
胯下的战马早已不是从睢阳城中冲出的那匹神骏,而是在途中力竭后换乘的普通军马,此刻正粗重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一个破旧的风箱,马蹄踏在荒芜的麦田里,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已然慢到了极限。
他不敢停,哪怕一瞬。
身后那片火光冲天的营地,是安禄山麾下大将崔乾佑的狼巢,他从那片地狱里闯出来,怀里揣着睢阳城最后的希望——一封写在衣角上的血书。
十余里的狂奔,足以耗尽任何一匹凡马的脚力。
林昭能清晰地感觉到,马儿的肌肉在每一次蹬地时都在痛苦地颤抖。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而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从后方遥遥传来,由远及近,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来了!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崔乾佑那头老狼,果然发现了。
与此同时,在叛军大营中,崔乾佑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具被斩断喉管的哨兵尸体,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用马鞭的末梢轻轻点了点尸体旁那个被挣断的绳扣,冷声道:“信使往南去了。传我将令,王蝎、李蟒、赵隼,你们三人去。天亮之前,我不想再看到睢阳城有任何活物能喘气。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睢-阳-之-鼠,一-个-不-留。”
他身后,三名身形精悍的骑士轰然应诺。
这三人皆是崔乾佑亲手从死人堆里提拔出来的精锐斥候,一身轻便的皮甲,腰间悬着寒光闪闪的胡人弯刀,背负箭囊,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
他们是荒野上的猎手,追踪和猎杀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在他们看来,追杀一个侥幸逃脱的溃兵,不过是一场轻松的狩猎游戏。
三骑如离弦之箭,卷起一道烟尘,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身后的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林昭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不出半里路,自己连人带马都会被剁成肉泥。
他当机立断,猛地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那匹忠诚的战马悲鸣一声,虚脱般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白气。
林昭最后拍了拍它的脖颈,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一头扎进了旁边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
双脚落地的瞬间,他开始疯狂地审视周围的地形。
这是一片被战火废弃的土地,不远处,几个巨大的圆形土囤黑黢黢地矗立着,那是过去用来储存粮食的粮囤,如今早已空空如也,旁边堆积着山一样高的枯黄麦秆,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林昭心中一动,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受着风向——东南风,正朝着追兵的方向吹去。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闪现。
他想起了在睢阳守城时,城中百姓为了防止敌军的火箭引燃城楼,曾将浸湿的草席草堆覆盖在木制结构上,以阻燃隔热。
但他也见过,干燥的草堆一旦被点燃,在风势的助推下,火势会何等恐怖。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那被死亡气息反复淬炼过的神经中迅速成型。
他们是猎人,我就是猎物。
但在这片荒原上,猎人和猎物的身份,随时可以转换!
林昭不再盲目奔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刻意在几片湿润的泥地上踩下清晰的脚印,一路引向那几座巨大的草堆。
他的每一个脚印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慌乱,仿佛一个体力不支、择路而逃的亡命之徒。
他像一只幽灵,迅速绕到最大的一座草堆侧后方。
这草堆堆得极高,顶端用一根粗大的麻绳捆束着。
他抽出腰间那把仅剩半截的断剑,用尽全身力气,在那根饱经风霜、早已脆弱不堪的麻绳上奋力切割。
“咯吱……咯吱……”
断剑与麻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终于,“啪”的一声轻响,麻绳应声而断。
巨大的草堆顶端立刻失去了束缚,轰然向一侧倾斜,摇摇欲坠,只靠着微妙的平衡才没有立刻塌下来。
做完这一切,林昭又悄无声息地摸到草堆的迎风处,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一个火折子和一小块引火的油毡。
他没有立刻点燃,而是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藏在一簇最干燥、最蓬松的草料下方,只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最后,他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草堆旁有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浅浅沟渠,里面积满了腐烂的落叶。
他毫不犹豫地滑入沟中,将身体蜷缩起来,用落叶覆盖住自己,只留出一道观察的缝隙。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冲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片刻之后,三名斥候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麦田边缘。
为首那人,正是王蝎。
他翻身下马,借着月光,轻易地发现了林昭留下的脚印。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对同伴道:“跟丢了马,看来是跑不动了。就在前面那堆草垛里,像只耗子一样藏起来了。李蟒,你从左边包抄,赵隼,你守住右边,别让他跑了。一个南朝小兵,还能翻出什么花浪?”
三人呈扇形散开,缓缓逼近。
他们的动作熟练而默契,每一步都踏在最稳固的地面上,手中的弯刀在月色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在他们眼中,这场追杀已经进入了尾声,接下来就是享受虐杀猎物的乐趣。
王蝎走在最前面,他已经能闻到草堆里那股混合着汗水和恐惧的“耗子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狞笑道:“小杂碎,自己滚出来,爷爷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一道火光陡然从草堆的另一侧被奋力掷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林昭预设好的那个引火点上!
呼——!
火折子瞬间引燃了油毡,东南风如同最凶猛的鼓风机,猛地将火苗灌入干燥的草堆内部。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座草堆仿佛被从内部引爆的火药桶,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球!
紧接着,那被割断了绳索、摇摇欲坠的上半部分草堆,在火焰的推动下,如同山崩一般,朝着三名斥候的方向轰然倾塌!
“不好!”王蝎惊骇欲绝,他做梦也想不到,那只待宰的“耗子”,竟然敢设下如此致命的陷阱!
烈焰构成的墙壁夹杂着无数燃烧的麦秆,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冲在最右侧的赵隼躲闪不及,瞬间被火海吞噬,只得发出阵阵惨叫,就在噼啪作响的烈火中显得格外渗人。
王蝎和李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墙惊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向后暴退,原本天衣无缝的合围阵型瞬间大乱。
就是现在!
一直潜伏在沟渠中的林昭,如同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然从腐叶中暴起!
他手中紧握着那把从死去的叛军哨兵身上缴获的短刃,冰冷的杀意在他眼中凝聚成实质。
他的目标,是因惊恐后退而落单的李蟒!
李蟒刚从火浪的边缘逃开,脸上还带着被灼伤的惊悸,尚未站稳脚跟,一道黑影就已鬼魅般贴近了他的身后。
他只觉脖颈一凉,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本该是猎物的少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酷眼神,完成了这致命一击。
割喉,无声!
林昭没有丝毫停顿,他一脚踢在李蟒的尸体上,将尚有余温的躯体重重地撞向最后的敌人——王蝎。
王蝎刚刚避开火墙,又见同伴被瞬间袭杀,心神大乱。
他下意识地挥刀去格挡飞来的尸体,这一个本能的动作,却将他的整个侧翼,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林昭的攻击范围之内!
林昭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他踏着一种奇异的节奏,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身影一闪,人已到了王蝎的左侧。
王蝎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想回防,但已经太迟了。
噗嗤!
锋利的短刃带着林昭全身的力量,从王蝎肋下甲胄的缝隙中狠狠捅入,直没至柄!
“呃……”王蝎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他反手一刀劈向林昭,却被林昭灵活地矮身躲过。
林昭顺势拔出短刃,反手一划,一道血线在王蝎的腿筋处绽开。
王蝎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神比狼还狠的少年,再也没有了半分轻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林昭已经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他踹翻在一个土坡之下。
“你……你不是溃兵……”王蝎咳着血,艰难地说道。
林昭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上前,面无表情地举起短刃,结束了王蝎的痛苦。
战斗结束了。前后不过数十息,快得像一场幻觉。
荒原上,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林昭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靠着土坡坐下,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滚烫的鲜血,有些是敌人的,有些是自己被划伤的。
他沉默地站起身,开始清点战利品。
一把完好的弯刀,两个几乎满装的箭囊,还有一些用油布包着的干粮和一小袋清水。
他将弯刀和箭囊背在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干粮包,拿出一块,掰了一半,仔细地用油布重新裹好,贴身藏好。
剩下的半块,他迟疑了一下,塞进嘴里,像野兽一样用力咀嚼着,干硬的饼屑划得他喉咙生疼。
他转过身,望着那三具或焦黑或冰冷的尸体,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一刻,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仓皇逃命的信使了。
他低声呢喃,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说话:“赵四叔,我活着……也杀人了。”
声音很轻,却被夜风带出很远。
他不再回头看那冲天的火光,转身,辨明方向,拖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继续向南而行。
身后那片燃烧的荒原,如同一只在无边黑暗中缓缓睁开的血色巨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乱世中踽踽独行的孤影。
马儿带着他又不知走了多久,当髋部的刺痛和腹中的饥饿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他终于走上了一条相对平坦的旧道。
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柴燃烧的气味。
林昭警惕地停下脚步,伏低身子,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夜色深沉,远处的旧道拐角,几点微弱的营火如同鬼火般跳动着,隐约能看到十多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像是在取暖。
是溃散的友军,还是另一波索命的追兵?
林昭握紧了手中那把尚有余温的弯刀,冰冷的刀柄让他纷乱的心绪重新沉静下来。
他知道,无论前方是生是死,他都必须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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