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十分，血月彻底沉入地平线。
天空像是被揭去了一层暗红色的纱布，露出原本的深蓝色。但那种蓝不是清澈的蓝，而是病态的、浑浊的蓝，像是重度污染的海洋。
晨光从东方缓缓渗出，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惨淡的灰白色，勉强照亮这片满目疮痍的世界。
林九站在白桦林边缘，看着那缕微光，却感受不到任何希望。
老赵的遗体被众人从树下小心挪出——那些扎进他腿里的树根，在血月落下的瞬间就枯萎了，轻轻一扯就断。老陈和几个外勤用毯子裹好老赵，抬上仅剩的两辆车。
六个节点，六次救援，六场战斗。
如今只剩下三个人。
蜀中的张阿姨、金陵的老周、东北的老赵，永远留在了这个夜晚。
而他们拼死守护的东西...
林九抬头看向天空。
在他的左眼视野里，那些弥漫在城市上空的暗红色怨气正在缓慢消散，像墨汁滴入清水后的扩散。但消散得很慢，而且不均匀——有些地方怨气依然浓稠如浆，像顽固的污渍粘在天空上。
更糟糕的是，他能看到，地底下那些黑色的“根须”并没有消失，只是缩回去了。它们像冬眠的蛇，蛰伏在地脉深处，等待下一个夜晚，或者...下一个血月。
“林顾问，接下来怎么办？”老陈走过来，脸上写满疲惫，眼中布满血丝。
林九看向手中的监测设备。
剩下的三个节点，生命体征虽然微弱，但稳定下来了。血月落下后，怨灵活跃度大减，他们暂时安全了。
“先回庇护所。”林九说，“我们需要休整，统计伤亡，制定下一步计划。”
车队启程，驶向城市方向。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血月之后的真实景象。
街道上散落着尸体——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是残缺的，有些已经看不出人形。血迹几乎涂满了每一条人行道，暗红色的，在灰白的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建筑物的窗户大多破碎，有些楼的外墙被撕裂，露出里面的钢筋骨架。街边的商店被洗劫一空，卷帘门扭曲变形，像是被巨力撕扯过。
更诡异的是，有些地方出现了“异常残留”。
一处十字路口，地面上印着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手印，足有三米宽。手印周围的柏油路面完全融化，露出下方的土层。
一座居民楼的侧面墙壁上，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浮雕——表情痛苦，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呐喊。那张脸还在缓慢蠕动，像是有生命一样。
一座公园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乳白色的粘液，粘液里浸泡着无数鱼类的尸体，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肢体。
这就是血月一夜的代价。
“官方数据出来了。”沈兰心拿着卫星电话，声音低沉，“全国范围内，初步统计死亡人数...八十七万。失踪人数超过两百万。受伤人数...无法统计。”
车厢里一片死寂。
八十七万。
这只是初步统计。
等所有数据汇总，这个数字可能会翻倍，甚至更多。
“深红区呢？”林九问。
“深红区的伤亡率...只有其他区域的五分之一。”沈兰心看着数据，“九个节点所在的城市，伤亡率又比周边城市低一半。如果没有你的计划和那些志愿者的牺牲...死亡人数可能会是现在的十倍。”
十倍。
那就是八百七十万。
一个让人窒息的数字。
但林九高兴不起来。
因为八十七万，也是人命。
每一条命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段人生，无数的故事。
而他，本可以救更多的人。
如果他更强大，如果他计划更周密，如果他...
“九哥，这不是你的错。”王胖子看出他的自责，轻声说，“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如果没有你，死的人会更多。”
林九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在晨光中渐渐清晰的废墟。
车队驶入市区。
这里的情况稍好一些——军队已经进驻，开始清理街道，设立临时救助点。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在帐篷间穿梭，救护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但秩序并没有完全恢复。
林九看到，一个临时救助点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人群中，有人突然发疯，扑向旁边的人撕咬。士兵立刻冲上去制止，但那个人力大无穷，三个士兵才勉强按住他。
那是被怨气侵蚀的后遗症。
血月虽然落下，但怨气已经渗入一些人的体内，像潜伏的病毒，随时可能爆发。
“直接回庇护所。”林九说，“不要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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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七点，车队抵达庇护所所在的街区。
但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庇护所那栋六层的老式居民楼，已经被军队团团包围。不是保护，是封锁——至少一个连的兵力，架着机枪，设立路障，将整条街都封死了。
更诡异的是，楼的上空，盘旋着三架武装直升机。机腹下的导弹挂架清晰可见，炮口对准大楼。
“这是...什么意思？”老陈脸色一变。
林九看着那些枪口和导弹，心里一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官方，或者说官方里的某些人，已经将他视为威胁。
甚至可能...视为敌人。
“停车，所有人待在车上。”林九推开车门，“我下去交涉。”
“不行！”沈兰心拉住他，“他们可能会...”
“如果他们真想杀我，导弹早就下来了。”林九摇头，“这是谈判的姿态。你们待在车上，如果我半小时后没出来...就撤，去沈家老宅找陈奶奶。”
他下车，走向封锁线。
刚走近，一个军官就迎了上来。
少校军衔，三十多岁，面容冷峻，眼神锐利。他腰间配着手枪，右手按在枪套上，动作很自然，但带着明显的警惕。
“林九先生？”军官问。
“是我。”
“赵局长在里面等你。”军官侧身，“请跟我来。”
林九跟着他走进封锁线。
士兵们齐刷刷看向他，眼神复杂——有敬畏，有恐惧，有怀疑，也有...敌意。
走进庇护所大楼，一楼大厅已经变成了临时指挥部。通讯设备、监控屏幕、作战地图...749局的人正在忙碌，看到林九进来，都停下动作，眼神同样复杂。
赵局长站在中央的大屏幕前，背对着门口。
他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如鹰。
“林九，你回来了。”他说。
“赵局，这是怎么回事？”林九指了指外面，“那些枪口和导弹，是对准我的？”
赵局长沉默了几秒，挥手让其他人退下。
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坐。”赵局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林九没坐：“我想站着听。”
“随你。”赵局长也不勉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白的天空，“血月结束了，但事情还没完。你知道昨晚全国死了多少人吗？”
“八十七万。”
“那是官方数据。”赵局长转过身，眼神冰冷，“真实数字，至少一百二十万。而且这只是开始——后续的瘟疫、饥荒、社会秩序崩溃，会让这个数字再翻几倍。”
他走到林九面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这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文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我知道。”林九平静地说，“所以我们需要团结，而不是内斗。”
“内斗？”赵局长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林九，你觉得外面那些士兵，是在内斗吗？不，他们是在执行命令。而命令是：一旦你体内的东西失控，就立刻将你，连同这栋楼，一起从地图上抹掉。”
林九瞳孔一缩。
“你体内那个怨气结晶，‘厄’的核心，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赵局长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它不是单纯的怨气集合体，而是一个...‘坐标’。”
“坐标？”
“对。”赵局长打开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根据我们从陈天雄遗物里找到的资料，结合你师父留下的信息，我们得出结论：‘厄’的真正目的，不是毁灭世界，而是...‘开门’。”
他指着图表上的一个复杂模型：“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之间，有一层‘壁垒’。血月之夜，壁垒会变薄，怨气会渗透过来。但如果有足够强大的‘坐标’定位，再加上足够多的怨气作为能量...那层壁垒，就可以被永久打开。”
林九的心脏剧烈跳动。
他想起控灵傀的话——“你的身体，就是那扇门。”
“所以...”他声音干涩，“我体内的结晶，是‘坐标’？”
“不全是。”赵局长摇头，“它只是坐标的一部分。完整的坐标，需要九块九龙璧碎片，加上一个足够强大的‘载体’——也就是你。陈天雄收集碎片，不是为了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而是为了...帮你完成这个坐标。”
林九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
原来陈天雄所做的一切，看似在对抗他，实际上是在帮他。
帮他收集碎片，帮他成为载体，帮“厄”完成降临的准备。
“那我师父...”
“你师父知道真相。”赵局长说，“所以他才会逃进时空夹缝——不是怕死，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在夹缝里每多撑一秒，坐标的完成就慢一秒。但血月之夜，坐标已经完成了70%。现在碎片在你手里有两块，陈天雄有两块，剩下的五块...我们已经找到了下落。”
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五张照片。
照片上是五个地方：西藏的某座雪山、新疆的沙漠深处、南海的某座岛、长白山天池、还有...秦始皇陵。
“这五个地方，各藏着一块碎片。”赵局长说，“如果让‘厄’拿到所有九块碎片，再吞噬掉你，坐标就会完成。到那时，壁垒会被永久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会源源不断涌过来。”
林九闭上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牺牲，都只是序幕。
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
“所以你们要杀我。”他睁开眼，看着赵局长，“在我被完全吞噬之前，杀了我，毁掉结晶，坐标就无法完成。”
“这是选项之一。”赵局长很直接，“但还有另一个选项。”
“什么？”
“我们帮你。”赵局长说，“帮你控制体内的结晶，帮你找到剩下的碎片，然后...用你的力量，反过来封印‘厄’，甚至...关闭那层壁垒。”
林九愣住了。
“赵局，你...”
“我不是在开玩笑。”赵局长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林九，你体内有‘厄’的力量，但也有十万信众的愿力。这两股力量在你体内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如果我们能帮你强化愿力，压制怨气，你就有可能...反过来控制那颗结晶，成为真正的主人，而不是载体。”
他顿了顿：“但这条路很危险，成功率不到10%。一旦失败，你会立刻被吞噬，坐标会瞬间完成。到那时，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世界就会完蛋。”
“所以你们才包围这里。”林九明白了，“如果我选择第一条路，你们就杀了我，毁掉结晶，虽然会有牺牲，但至少世界能保住。如果我选择第二条路...你们就赌一把，但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没错。”赵局长点头，“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是牺牲自己，保全世界。还是赌上一切，去搏那不到10%的机会。”
大厅里陷入沉默。
窗外的晨光透过破碎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九站在那里，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
师父在时空夹缝里受苦的样子。
老周、小李、老刘、吴老师、张阿姨、老赵...六个人牺牲时的眼神。
沈兰心握着他的手说“我信你”时的坚定。
王胖子说“九哥，我跟你干”时的傻笑。
还有那十万个赊了刀的家庭，那些在血月之夜因为他而活下来的人...
如果选择第一条路，他可以死得像个英雄。
但如果选择第二条路...
他可能成为拯救世界的救世主。
也可能成为毁灭世界的罪人。
“我需要时间考虑。”林九最终说。
“多久？”
“一天。”林九说，“明天这个时候，我给你答案。”
赵局长看了他很久，最终点头：“好，一天。但这期间，你不能离开这栋楼。外面那些士兵会确保...你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他顿了顿：“包括你的朋友。”
林九明白他的意思。
沈兰心、王胖子、老陈他们，都不能进来。
这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为了...控制变量。
“我只有一个要求。”林九说，“让我和陈奶奶通个电话。”
赵局长想了想，点头：“可以，但通话会被监听。”
“没问题。”
---
上午八点，林九独自坐在庇护所的客厅里。
窗外，士兵们依然严阵以待。
窗内，只有他一个人。
桌上放着一部卫星电话，是赵局长留下的，可以联系陈默老太太。
林九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几秒后，电话接通。
“小九？”陈默的声音传来，带着疲惫，但很清晰。
“陈奶奶，是我。”林九说，“您还好吗？”
“我还好，沈家老宅这边也没事。”陈默顿了顿，“你那边...情况不太妙吧？”
林九把赵局长说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小九，你师父...当年也面临过同样的选择。”陈默终于开口，“他选择了逃，不是因为他怕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赢不了。”
“什么意思？”
“你师父的天赋，其实不如你。”陈默轻声说，“他花了三十年，才勉强能控制《赊刀秘典》一半的力量。而你，只用几年就做到了。但这也意味着...你体内的怨气结晶，成长速度会比他快十倍。”
她顿了顿：“你师父说过，如果有一天你面临这个选择，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只相信刀。’”
“刀？”
“对，你师父那把旧菜刀。”陈默说，“那把刀里，有他毕生积累的‘信’。那不是力量，是...锚点。当你不知道该怎么选的时候，握住那把刀，它会告诉你答案。”
林九看向桌上。
那把旧菜刀就放在那里，刀身上的“赊”字微微发光。
“还有一件事。”陈默说，“你师父在时空夹缝里，给我传了第二句话。他说：‘告诉小九，血月不是终点，是起点。真正的战斗，在月亮落下之后。’”
这句话，陈默之前说过。
但现在听起来，有更深的意义。
“陈奶奶，您觉得...我该怎么选？”林九问。
“我不能替你做选择。”陈默很直接，“但我可以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沈家那丫头，还有你那个胖兄弟，现在就在沈家老宅，他们想冲出去救你，被我按住了。第二...”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你体内的结晶，已经和你的心脏长在一起了。如果强行剥离，你必死无疑。但如果继续留着...它迟早会吞噬你。所以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活不了多久了。”
林九愣住了。
他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颗怨气结晶，确实在心脏的位置。
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它的搏动。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要么死在今天，要么死在不久的将来。
“我明白了。”林九轻声说，“谢谢您，陈奶奶。”
“小九...”陈默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管你选哪条路，奶奶都支持你。你师父...也会为你骄傲。”
电话挂断。
林九放下听筒，拿起桌上那把旧菜刀。
刀柄入手温润，像是还残留着师父的体温。
他闭上眼睛，握住刀柄。
几秒后，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刀身传来，顺着手臂流入心脏。
那不是力量，是...记忆。
师父的记忆。
年轻的陈老刀，在深山里学艺的画面。
中年的陈老刀，第一次赊刀的场景。
老年的陈老刀，收他为徒时的笑容。
还有...师父最后逃进时空夹缝前，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眼神里有不舍，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希望。
对林九的希望。
希望他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
希望他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林九睁开眼睛。
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不会选择牺牲自己，也不会选择赌那10%的机会。
他要走第三条路。
一条师父没走过，但可能...只有他能走的路。
他拿起卫星电话，拨通了赵局长的号码。
“赵局，我考虑好了。”
“说。”
“我不选第一条，也不选第二条。”林九平静地说，“我要走第三条路。”
“什么路？”
“我要去秦始皇陵。”林九说，“那里藏着最大的一块碎片，也是地脉的核心节点。我要在那里，用九块碎片的力量，加上我体内的结晶，完成坐标。”
赵局长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疯了？那等于帮‘厄’开门！”
“不。”林九摇头，“我要开的，不是‘厄’想开的门。我要开的，是通往时空夹缝的门。我要去那里，把我师父救出来。然后...我们师徒联手，从内部，毁掉‘厄’的本源。”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个计划，疯狂到近乎自杀。
“成功率...”
“不到1%。”林九很直接，“但这是唯一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牺牲我，只能延缓。赌那10%，风险太大。只有这个办法，虽然成功率最低，但一旦成功，可以一劳永逸。”
“你需要什么？”
“三样东西。”林九说，“第一，剩下五块碎片的具体位置和获取方法。第二，一支敢死队，陪我去秦始皇陵。第三...让我见沈兰心一面。”
“前两个可以，第三个不行。”赵局长很坚决，“沈兰心现在情绪不稳定，如果她知道你要去送死...”
“我不是去送死。”林九打断他，“我是去...搏那一线生机。而且，我需要她。”
“为什么？”
“因为沈家血脉，能帮我稳定体内的结晶。”林九说，“秦始皇陵的地脉怨气浓度，比血月之夜还要高十倍。没有她，我撑不到进入核心区域。”
赵局长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了很久。
“好。”他终于说，“我给你需要的一切。但林九，你记住——如果计划失败，如果你被完全吞噬，我会立刻下令，炸平整个秦始皇陵区域。到时候，你和‘厄’，还有那片土地上的一切，都会从世界上消失。”
“明白。”林九说，“但我不会失败的。”
他挂断电话，看向窗外。
晨光越来越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战斗，也进入了新的阶段。
这一次，没有退路。
只有向前。
要么拯救一切，要么...毁灭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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