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春风,失了往日的温润,变得焦灼。
那道合而为一的吐息,落在凡间,便化作了无休无止的暖燥之意。
田垄被晒得龟裂,犬牙交错的裂缝如大地干渴的唇,无声地诉说着对甘霖的渴望。
金花村的村民们却没像往年那般杀鸡宰羊,祭拜河神。
他们只是在村口那棵最老的圣树下,摆上了一尊新捏的泥塑小像。
那小像粗糙得可笑,出自村里最淘气的几个孩子之手。
它没有精雕细琢的鼻子和耳朵,五官模糊,唯独一张微微张开的嘴,被刻意夸大,仿佛正要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呼噜。
这便是他们心中的“歇真人”,一个连在神坛上都要打盹的神仙。
韩九娘领着一群半大孩子,提着木桶给圣树浇水。
她没有焚香,也未曾跪拜,只是将一盏刚沏好的温茶,稳稳地放在泥像脚边,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一个熟睡的家人。
“真人,”她对着泥像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半分祈求,倒像是朋友间的嘱托,“您要是梦见下雨,就麻烦翻个身。地都快渴出火星子了。”
话音刚落,她便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回了不远处的织梦工坊。
阳光下,她务实而温柔的背影,比任何祭祀的仪式都更显虔诚。
留下的孩童们有样学样,围着那尊滑稽的泥像,不成调地哼起了摇篮曲。
那歌声稚嫩,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能让顽石都心生睡意的安宁。
当晚,小石抱着他那盆视若珍宝的母金花,盘膝入定。
如今的他,已能轻易沉入那片由万千生灵共同编织的群体梦境之海。
今夜的海面却不平静,一丝丝异常的涟漪从遥远的外界传来,精准地敲打着他的识海。
他心念一动,循着那熟悉的波动探去。
下一刻,他“看”到了令他惊奇的一幕。
视野之中,正是白日里村口那尊泥像。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那泥塑的眼皮竟肉眼可见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随即,一道朦胧得近乎透明的意识,从泥胎中缓缓升起,在月光下凝聚成一个慵懒的人形——正是林歇那标志性的睡相投影!
那影像似乎对这干燥的空气很不满,在半空中极其人性化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噼啪声。
他翻了个身,将脸朝向村子的内侧,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吵……再睡五分钟……”
话音未落,遥远的天际尽头,一道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是谁的鼾声被无限放大。
紧接着,一滴豆大的雨珠,“啪”地一声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激起一圈小小的白烟。
小石猛地睁开双眼,雨滴的凉意已真实地落在他额头。
他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出屋门。
夜幕下,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而村口,乃至家家户户窗台上摆放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泥像,都在微微晃动,仿佛被同一阵悠远绵长的鼾声,震得浑身发抖。
与此同时,青羽童子正率领着新一代的“梦羽队”,在九州上空巡查十二州的信仰变迁。
当他飞过南岭的一座百年古刹时,不由得惊愕地停住了翅膀。
庙宇主殿中央,香火鼎盛。
但原本威风凛凛、手持雷矛的雷霆战神像,此刻竟歪歪斜斜地倒靠在蒲团上,姿势像个贪睡的顽童,嘴角还挂着一条由香火青烟凝成的、晶莹剔透的“口水线”。
更离奇的是,来往的香客们对此非但不以为意,反而面带微笑,习以为常。
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妪,甚至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信众供奉的锦缎软枕,塞进了战神像的怀里。
青羽童子降下云头,化作人形,不解地拦住那位老妪:“老人家,这……这是何故?神像倾倒,乃是大不敬啊。”
老妪闻言,乐呵呵地摆了摆手:“小哥儿不懂了吧。战神爷太累啦,打了上千年的仗,也该歇歇了。歇真人托梦给庙祝,说神仙也得轮休,现在咱们这儿啊,谁当值谁才能站着。”
青羽童子彻底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爪中紧握的、象征守梦人权柄的青玉令牌。
不知何时,那光滑的玉面上,也悄然浮现出一行由梦力凝成的小字:
“建议每日补觉两时辰。”
草棚之内,林歇在深沉的睡梦中忽然皱了皱眉。
他感知到了。
自己的“睡意共鸣”如同被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扩散。
九州各地,无数借由他残梦逸散而“活”过来的泥像、木雕甚至神像,正在无意识地引动天象,干涉现世。
它们虽无恶意,仅仅是模仿他最本能的“睡”,却已在无形中扰乱了风雨雷电的自然节律。
他本欲切断这层连接,念头一起,那无形的梦境丝线便已在指尖凝聚。
可手指刚刚抬起,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苏清微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说话,大家才敢开始说话。”
是啊,他已经“请假”了。
如果此刻出手干预,那和撕了假条回去上班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界,正在用一种笨拙又可爱的方式,学着自己解决问题,学着“让神休息”。
指尖的念力悄然散去。
林歇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深、更缓、更悠长。
他的每一次吐纳,都如同一道无声的潮汐,轻柔地拂过整个九州的梦境之海,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引导。
那一夜,所有躁动不安、胡乱引动天象的神像,几乎在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它们歪斜的姿态变得柔和,紧绷的嘴角悄然放松,仿佛终于学会了——不是模仿睡觉的动作,而是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沉入安眠。
黎明时分,第一缕晨曦照进织梦工坊。
韩九娘推开木门,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高悬的“呼噜锦”。
她愣住了,只见那匹用金丝线织成的锦缎上,竟凝了一层细密的露水。
水珠不大,却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并排列成七个清晰无比的字:
“别把我当神仙。”
韩九娘先是一怔,随即莞尔。
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取来针线,在那行水珠凝成的字下方,用最温柔的针脚,轻轻绣上了一行回应:
“我们当的是……会累的人。”
而在西疆那个漏雨的草棚深处,林歇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梦里尝到了什么甜头。
他没有睁眼,但枕头底下那张只存在于概念中的“请假条”,却悄然多了一道新的折痕,像极了被谁拿出来,反复摩挲过的模样。
整个世界,似乎都沉浸在这场前所未有的集体安眠里,万物静好。
然而,在这片由酣睡与美梦构成的和谐交响中,一道极不协调的杂音,正从遥远的北境冻土之下,悄然响起。
那不是鼾声,不是梦呓,也不是风声。
那是一种冰冷的、急促的、永不停歇的……算珠被飞快拨动的声音,清脆,刻板,带着不容置喙的绝对清醒。
它穿透了层层梦境的壁垒,固执地对抗着这席卷天地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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