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下工的汽笛如同一声疲惫的叹息,拉响了红星轧钢厂午休的序幕。庞大的厂区瞬间被从各个车间涌出的人潮所激活,如同无数溪流汇入大江,最终的目标,都是那几间冒着热气、散发着食物气息的食堂平房。
食堂里,早已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汗味、机油味、以及大锅菜混合着蒸汽的味道,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工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制饭盒或搪瓷盆,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队,嘈杂的交谈声、饭盒碰撞声、以及窗口里炊事员不耐烦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属于工业时代的午餐交响乐。
陈醒拿着原主那个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铝饭盒,随着人流缓慢向前移动。他的表情平静,目光却如同精准的雷达,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打饭窗口后方,那道如同实质般、带着明显不善和怨气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那是傻柱。
显然,昨晚秦淮茹肯定又在傻柱面前,用了某种方式“倾诉”了陈醒不肯带饭盒的“不近人情”,或许还添油加醋地描绘了孩子们如何“眼巴巴”等着油水。再加上昨天陈醒当众点破他抖勺,让他这个食堂一霸颜面受损,新仇旧恨叠加,傻柱心里正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就等着陈醒这个“软柿子”撞上来,好狠狠拿捏一番,重振威信。
队伍在嘈杂和些许焦躁中缓缓前进。终于,轮到了陈醒。他平静地递过饭票和饭盒。
窗口后的傻柱,今天似乎格外“忙碌”,他耷拉着眼皮,故意不看陈醒,仿佛眼前只是一团空气。他粗壮的手臂一挥,那柄长柄大铁勺伸进盛满白菜炖粉条的大盆里,不是正常地舀起,而是近乎粗暴地“捞”了一下盆底,手腕随即以一种极其夸张、近乎表演的幅度,剧烈地、高频地抖动起来!
那勺子里的内容,随着他手腕的抖动,如同经历了惨烈的地震。稀薄的菜汤淋漓四溅,几片可怜兮兮、泛黄的白菜叶子和寥寥几根短小的粉条,在勺子里无助地晃荡、颠簸,那零星几点原本该有的、肥多瘦少的肉星儿,早在这一番剧烈的“筛选”中,绝大部分都滑落回了菜盆深处,勺子里剩下的,堪称是这盆菜里最“清汤寡水”的部分。
“下一个!”傻柱看都不看那勺几乎只剩下汤水的“菜”,故意用最大的嗓门吼了一声,手臂就要往陈醒的饭盒里扣,动作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驱逐意味。
周围几个同样排队的工人,显然注意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有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看热闹表情,有人则同情地瞥了陈醒一眼,但大多习以为常,或者敢怒不敢言。在食堂,得罪了掌勺的大厨,尤其是傻柱这样混不吝的,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然而,陈醒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傻柱的预料。
他没有像大多数被刻意针对的工人那样,要么忍气吞声,自认倒霉,要么涨红了脸,憋屈地争辩几句,最终在傻柱更加强硬的态度下败下阵来。
就在那勺“清汤寡水”即将落入饭盒的瞬间,陈醒开口了。他的脸色平静无波,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眼前情况的不解和疑惑。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异常清晰、稳定,穿透了周围的嘈杂,确保前后左右不少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何雨柱同志,请你等一下。”
傻柱粗鲁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只握着勺子的手悬在了半空。他抬起眼皮,那双带着混不吝神气的眼睛终于正式对上了陈醒,里面满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怒气:“干嘛?!就这些!爱吃不吃!后面还那么多人等着呢!”他试图用声势和后面队伍的压力来迫使陈醒就范。
陈醒却没有被他吓住,也没有去看那悬空的勺子。他的目光先是转向旁边墙上,那里贴着一张已经泛黄、边角卷曲,甚至蒙着一层油污的《红星轧钢厂食堂用餐管理规定》。他伸手指了指那张规定,然后又指向傻柱手里那还在微微晃荡、内容物清晰可见的勺子,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何雨柱同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食堂用餐管理规定》第三条,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所有炊事员打菜,需保证分量足额,不得克扣,以确保每一位工人同志的基本营养摄入,保障生产体力。’”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让周围人能消化这句话,然后才继续,目光重新回到傻柱脸上,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的内容却开始加重:“您刚才这一勺,无论是看体积,还是看内容,恐怕连规定标准分量的一半都达不到吧?”
不等傻柱反驳,他话锋一转,将问题直接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声音也略微提高,确保更多人能听到:“咱们轧钢厂的工人兄弟,在车间里流大汗、出大力,跟钢铁打交道,干的可都是实打实的重体力活!一上午下来,体力消耗巨大,就指望着中午这顿饭补充能量,恢复力气!下午还有繁重的生产任务等着大家去完成,这关系到生产进度,关系到国家下达的计划!”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渐渐停止交谈、关注过来的工人们,最终定格在傻柱有些变色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何雨柱同志,您这勺子抖一抖,抖掉的可不是几片菜叶、几点油花。您这抖掉的,是咱们工人兄弟实实在在的体力,是下午干活儿的劲头!说句严重点的,您这抖勺,抖的不是菜,是在抖咱们工人阶级搞生产的干劲啊!”
“影响生产”——这顶大帽子在这个时代,分量何其之重!简直如同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平静(表象)的水面!
周围原本只是看热闹,或者事不关己的工人们,顿时被这番话戳中了心窝子,感同身受!是啊,谁不想多吃口菜,多长点力气?傻柱这手抖得是利索,可抖掉的是大家伙儿的福利!
立刻有人大声附和起来:
“就是!傻柱!你这手今天得了鸡爪疯是吧?抖个没完了!”
“说得对!我们抡大锤的,就指望这点油水呢!你都抖没了,下午让哥们儿喝西北风干活啊?”
“小陈同志说得在理!按规定打!别搞这些歪的邪的!”
“支持小陈!食堂是大家的食堂,不是你何雨柱一个人的!”
群情渐渐汹涌。傻柱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是一边倒的声讨弄了个大红脸,脖子都粗了一圈。他混不吝,平时也敢耍横,但那通常是在针对个别人,或者对方不占理的情况下。如今,陈醒站在“规章制度”和“保障生产”的道德制高点上,引发了众怒,这让他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他梗着脖子,嘴唇翕动着,想用他惯常的粗嗓门骂回去,或者胡搅蛮缠。但陈醒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醒又上前了半步,距离窗口更近,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傻柱那有些慌乱的眼睛,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却更加锐利,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何雨柱同志,如果你对我陈醒个人有意见,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对,得罪了你。行,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可以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起去后勤处,找管事的领导;或者直接去厂办,找李主任评评理。好好说道说道,看看这红星轧钢厂的食堂,到底是为全体几千工人兄弟服务的,还是……为你何雨柱一个人的心情服务的?”
“去找领导评理”这几个字,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傻柱那发热的头脑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平生最腻味、也最发怵的,就是跟那些满口大道理、一板一眼的领导打交道。尤其是这种事,他根本不占理!规章制度贴在墙上,他抖勺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真要闹到领导那里,挨批评、写检讨、甚至扣工资都是轻的,万一影响了他食堂大厨的位置……
他看着陈醒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以往他压根没放在眼里的“蔫儿坏”小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这么难缠了?而且句句都卡在点上,让他所有的蛮横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无着力之处。
“行!行!你小子能耐!牙尖嘴利!”傻柱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么一句,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最终还是理智(或者说对领导的畏惧)压过了怒气。他不再抖动手碗,而是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力道,重新从那菜盆里实实在在地舀起了满满一勺菜,份量十足,油光锃亮,里面的粉条和白菜单看体积就远超常人,他甚至像是赌气似的,又从那盆底多捞了半勺带着肉片的硬货,重重地、几乎是用砸的力道,扣进了陈醒的饭盒里,滚烫的菜汤都溅出来不少,仿佛这样做,就能挽回他刚刚丢失的颜面。
陈醒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也没有去在意那多出来的、近乎施舍或挑衅的份量。他只是稳稳地接过瞬间变得沉甸甸的饭盒,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用依旧平淡无波的语气,清晰地说了一句:
“谢谢何雨柱同志,遵守规定。”
然后,他不再多看脸色铁青、呼哧带喘的傻柱一眼,从容地转身,在周围工友们混合着佩服、惊奇、甚至一丝感激的复杂目光中,端着那份“战利品”,平静地穿过人群,去寻找就餐的位置。
傻柱死死地盯着陈醒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打饭的人群之后,才猛地一跺脚,发泄般地用大勺狠狠敲了一下锅边,发出“铛”一声刺耳的巨响,对着后面排队的人没好气地吼道:“看什么看!下一个!”
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位食堂一霸,在今天这场短兵相接的交锋中,结结实实地吃了个瘪,完败收场。而陈醒这个名字,以及他敢于直面傻柱、并且凭借“道理”和“规矩”战而胜之的事迹,恐怕很快就要在这食堂,乃至更广的范围里,悄然流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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