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坐在矮凳上,茶已经凉透,他没有再喝,手指一直按在那块碎布上。布面粗糙,绣的梅花很小,黑线勾边,红丝点心。他认得这针法,是清漪的手艺。
他低头看着胸口的位置。刚才他把这块布贴在那里,像是要让它靠近心跳。现在他把它拿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边缘磨损得很厉害,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袖口?衣角?还是包袱皮?
他忽然注意到一角缝线不齐。那里用的是粗麻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皱眉,抽出短刀,轻轻挑开那几针。
硬物滚落掌心。
是一半铜锁。
他呼吸停住,右手立刻摸向腰间——另一半残锁还在。他取出来,手指发抖,将两片拼在一起。
严丝合缝。
中间隐约有刻痕,“清漪”二字连成了完整的名字。他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这两块锁是打铁匠亲手分的,合起来才能看得清楚。
他的手握紧,金属割进皮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这布……从哪里来的?”他抬头,声音低哑。
孙巧言还在灯下坐着。她没动,也没看他,只说:“三日前,一辆马车走嘉陵道往阆中。夜里歇脚,棚帘被勾破了,留下这块布。”
她顿了顿,“赶车的是黑风帮的人,老卒,脸上有疤。我派了两个死士换这一片布,死了一个人。”
杜守拙没问代价值不值。他知道情报从来不是白给的。他只问:“你亲眼看见她留下的?”
“我没有见人。”她说,“但我拿到了布,也知道了细节。”
“什么细节?”
“那女子每天清晨出现在井边,左手提桶,动作很慢。手腕有一道深疤,是铁链磨的。”
杜守拙闭眼。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冬天。清漪才二十三岁,被刘撼山拖进柴房,锁在柱子上三天。他们家祖传的一条铁链,原本是用来拴狗防狼的,那天却被用来绑人。他母亲跪着求饶,被一脚踢倒。他躲在粮仓夹层里,听见清漪喊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弱。
后来他找到她时,她手腕已经溃烂。
他睁开眼,盯着孙巧言:“她穿什么衣服?”
“素布衣,洗得发白。袖口绣了一朵山茶。”
“山茶?”
“五瓣,红心。”
杜守拙猛地站起,又停下。他盯着她:“你说袖口绣花?不是梅花?”
“是山茶。”她看着他,“蜀地山茶,五瓣带红心,最是坚韧。你姐姐以前常说这句话,对不对?”
他没说话。
那是清漪十四岁时说的话。那年院子里开了一株野山茶,没人管它,冬天也不死。她摘下一朵,别在耳后,笑着说:“我要像它一样,风吹不倒,雪压不折。”
后来她真的没倒。
十年囚禁,她没叫过一声屈。
杜守拙慢慢坐下。他的背挺得很直,手里的铜锁攥得更紧。血已经干了,粘在掌心。
“她有没有说话?”
“没有。据报信的人说,她从不开口。但有一次,她看到井边有只受伤的鸟,蹲下来喂水,用了左手——和你一样的习惯。”
杜守拙喉咙动了一下。
母亲教他们做事时总说:左肩稳,力气长。他和清漪都用左手提重物。这个习惯,外人不会知道。
“还有别的吗?”他问。
“有。”孙巧言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马车登记的路引,盖了官印。目的地写的是‘玉脊岭私宅’,经手人签的是‘刘’字草书。”
她把纸推过去。
杜守拙没接。他盯着那个“刘”字看了很久。笔画刚硬,末尾一捺像刀锋劈下。他见过这种字迹。那一夜,他在父亲尸体旁捡到一张地契,签名就是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开口。
孙巧言笑了下。不是嘲讽,也不是得意。
“我不是帮你。”她说,“我是还债。”
“你还什么债?”
“十年前,我欠一个女人一条命。”她看着他,“她替我说了一句真话,结果被逐出师门。后来听说她去了南方,再没消息。我知道她姓杜,会绣山茶,喜欢穿素衣。”
杜守拙看着她。
她继续说:“我做情报生意,从来不接寻亲的单。但这个消息,我等了十年。我知道你会来。”
屋里安静下来。
外面赌坊的声音还在响,骰子摇得哗啦作响,有人喊赢了,有人骂娘。但这里像另一个世界。
杜守拙低头,把两片铜锁重新分开。他把属于自己的那半块收回腰间,另一块放在掌心,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来。
“阆中有多远?”
“快马两天。”她说,“山路难行,步行至少五天。”
“我今晚就走。”
“你现在走不了。”她摇头,“城门已关,守卫加岗。你要出城,只能等明天开市。”
杜守拙站着不动。
“你可以在这里等。”她说,“天亮前我会让人打开侧巷的暗门。那条路通北郊野道,没人查。”
他没问为什么信她。他已经不需要再问。
他只说:“我需要一把刀。”
“你不是有短刀?”
“不够。”他说,“我要完整的刀。”
孙巧言点头。“后院有间库房,里面有一把旧刀,无鞘,重四斤六两。是你师父早年留下的。”
杜守拙眼神一闪。
陈默尘确实曾有一把铁刀,从不离身。后来退隐,据说把刀埋了。
“你怎么会有?”
“他托我保管。”她说,“说有一天你会来取。”
杜守拙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门口。
“杜守拙。”她在背后叫住他。
他停下。
“你这次去,不只是为了找人吧?”
他背对着她,声音很轻:“是为了让她活着回来。”
“那你记住,”她说,“刀能开路,也能伤人。别让你的刀,变成他的刀。”
他没回头,迈步出去。
门帘落下。
他穿过窄道,走过堆满干柴的角落,脚步没有停。右手指节仍渗着血,但他感觉不到疼。
后院有一扇小门,锁着。他敲了三下。
门开了。
库房不大,墙上挂着一把刀。刀身宽厚,刃口有几处缺口,像是久未打磨。他伸手取下,试了试重量。
正好。
他抽出短刀,把两把刀并在一起。旧刀配新柄,不协调,但能用。
他转身离开库房,回到窄道原处坐下。把刀放在腿上,手搭在刀柄。
等着天亮。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没闭眼,也没动。偶尔有伙计路过,看他一眼,不敢打扰。
直到东方微亮。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他站起来,刀背扛在肩上。左手摸了摸腰间的铜锁,确认它还在。
然后他朝侧巷走去。
巷子尽头有一道矮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走出去。
晨风迎面吹来。
他没有回头,脚步加快,直奔北郊方向。
城外野道上,第一个脚印已经被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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