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咄苾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带着一种属于军事统帅的骄傲与谨慎回答道:
“自然不会!真正的猎人绝不会小看任何一头可能反扑的猎物。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在战场上任何一丝一毫的轻视都是取死之道!”
“正是此理。”
江临渊微微颔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我承认大周在朝堂权谋算计人心平衡各方势力方面或许因为千百年的积淀比之漠北更显‘精通’。但漠北铁骑的悍勇无畏战场冲杀时那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亦是天下无双。”
“陛下,互市并非单方面的乞讨,它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势均力敌’,是摆在谈判桌和边境集市上的另一种‘战争’。”
他稍稍前倾了身体这个细微动作似乎牵动了他体内伤势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话语却愈发清晰有力:
“互市能否长久交易能否公平其关键从不在于一纸盟约或者对方虚无缥缈的仁慈,而在于——双方的实力是否对等以及是否有维持这种对等的决心与能力。”
他目光坦然地迎接着阿史那·咄苾审视的眼神:
“陛下如今内忧外患交织确实处于暂时的弱势。但弱势并非永恒。”
“若陛下能借此提出互市的机会先以雷霆手段稳住内部,然后利用互市获得的基础生存物资让部众得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同时毫不松懈地整饬武备始终保持一支足够强大令大周边境守军日夜不敢懈怠的精锐兵力。”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届时您手中握有的不仅仅是大周也急需的优质战马,还有大周贵族趋之若鹜的珍贵皮毛和药材。”
“更重要的是您拥有大周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再次开启战端的能力与决心。”
“您觉得到了那个时候大周还敢在互市条款上肆意耍诈在交易过程中毫无底线地盘剥于您吗?”
“他们就不怕逼急了您这互市变成镜花水月边境再次烽烟四起吗?”
阿史那·咄苾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
江临渊描绘的前景像是一幅他从未仔细设想过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然而枭雄的多疑让他立刻抓住了另一个关键点:
“你说得轻巧!互市一旦开启年深日久我们草原最好的战马源源不断地流入大周,他们岂不更能借此组建起强大的骑兵甚至反过来超越我们?你这是养虎为患!”
江临渊闻言竟是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看穿历史循环的沧桑:
“陛下,您觉得在这场由互市开启的博弈中只有漠北会不断发展和壮大吗?”
他顿了顿看着阿史那·咄苾微微怔住的表情继续道:
“优质战马流入大周大周确实可以借此组建训练不亚于漠北的骑兵力量。但这不正是一种动态的平衡吗?”
“当大周边境也陈列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精锐骑兵他们的将领也精通骑射野战之时,陛下您还敢像过去那般仅仅凭借骑兵的优势就轻易断言南下吗?”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深沉:
“战争的形态会因此而改变。劫掠的代价会变得无比高昂。更何况互市一旦开启边境货物往来频繁商旅络绎于途关税收入增加边民能通过交易获得温饱。”
“久而久之人心思定。”
“无论是漠北的牧民还是大周的边民当他们发现通过辛勤放牧诚实交易就能让帐篷里充满粮食让家人穿上暖衣让孩子健康成长时……谁还愿意轻易地将自己的儿子丈夫送上那尸骨无存的战场?”
他看着阿史那·咄苾脸上那变幻不定的神色抛出了最后一个具体建议:
“至于如何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其实很简单。”
“每年互市之余可在雁门关外划定一片专门的区域举行小规模的严格可控的骑射比武或阵型演武。”
“不必以生死相搏只需让双方的勇士有机会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秀一秀肌肉掂量一下对方这些年的进步与实力。”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而有时知彼知己同样也能止战促和。”
阿史那·咄苾彻底沉默了。
他不再踱步而是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般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目光深沉地落在跳跃的炭火上。
江临渊描绘的这幅图景完全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
不需要持续不断的流血牺牲就能获得稳定的生存资源?
还能保持自身的武力威慑甚至与南方那个庞大的帝国达成一种相互忌惮相互依存的平衡状态?
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却又因为其内在的逻辑与对双方利益的精准把握而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隐晦地瞥向那自始至终都如同沉睡般盘坐的大萨满。
一个模煳却又让他心惊的念头骤然闪过让他再次看向榻上那苍白青年时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明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某种宿命关联的探究。
时间在沉默中点滴流逝。
石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江临渊那清浅而艰难的呼吸声。
终于阿史那·咄苾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做出了重大抉择的赌徒。
他看向江临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互市这条路本王可以试着走一走。可以派使团去你们大周京城谈!”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强硬无比:
“但是在你大周皇帝正式用印同意互市条款并且第一批足以解我王庭燃眉之急的粮食和盐巴实实在在运抵本王指定的地点之前你江临渊——”
他伸手指着榻上之人目光如刀:
“必须留在漠北!留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的生死将与互市的成败紧紧绑在一起!这是底线!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江临渊对于这个几乎是必然的条件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被胁迫的愤怒恐惧或是抗拒只是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澹然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与担当:
“在互市正式达成漠北眼前的危机得以缓解之前,临渊愿为质于漠北。”
他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极其短暂地与那一直闭目盘坐的大萨满有了一瞬间的接触。
那一眼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阿史那·咄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以身为棋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人彻底刻印在脑海深处。
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大步流星走向殿外。
厚重的兽皮门帘再次被掀起刺骨寒风瞬间涌入又随着他身影的消失而被迅速隔绝。
石殿内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永恒的静谧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良久良久。
大萨满那苍老得如同雪山岩石摩擦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和穿透力的声音才缓缓在殿内响起:
“以身为棋不入局中却操弄大局……化干戈为玉帛引杀戮向共生……小家伙你比你那性子刚烈执拗的母亲想得更远也更敢想。”
江临渊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全身重量都交付给身后柔软的靠枕和身下厚实的狼皮。
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弱得如同雪花落地的声响。
“外祖父……”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这条路很难遍布荆棘人心险恶变数无穷。但总得有人先去想先去试哪怕最终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
他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最终归于无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将这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映照在冰冷的石壁上拉出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
在这与世隔绝的圣山之巅构成一幅奇异静谧而充满了无尽宿命与未知感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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