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偏殿的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能将时间也一并凝固。李承乾习惯了。他甚至开始喜欢这种绝对的、不被任何杂音干扰的寂静。黑暗不再是恐惧的源头,而是一片可供他肆意涂抹想象、或者……进行“无声实验”的画布。
立政殿那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过后,李承乾有整整两天没再试图“感知”或“触碰”外界。不是害怕,而是需要消化。混沌珠那次的异常活跃和不受控制的能量外溢,差点让他自己先垮掉。他像一头刚发现自己有利爪和獠牙的幼兽,需要先舔舐伤口,熟悉这突然降临的力量,学习如何不让它反噬自身。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内视”。不是真的看见,而是一种将全部注意力沉入灵魂深处、感受混沌珠状态的方式。珠子依旧在那里,悬浮于意识的虚无之中,缓缓自转,散发着一种古老、晦涩、混沌未明的气息。与之前死寂般的不同,现在它表面偶尔会流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暗银色的涟漪,如同深潭下被惊动的微光。每一次涟漪荡开,李承乾都能隐约感觉到,自己与周围这片天地之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脆弱的联系。不是视觉听觉,更像是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模糊感应。
他能“感觉”到门口那两个木偶般宫人僵立的位置,甚至能“感觉”到她们平稳却麻木的呼吸节奏,以及内心深处那点几乎被磨灭的、对漫长守夜生涯的厌倦。他能“感觉”到殿外庭院里,一株老槐树在夜风中极轻微的晃动,树根深扎地底汲取水分的缓慢过程。他甚至能“感觉”到更远处,太极宫方向,那股庞大、威严、却又时刻处于复杂动态平衡中的“气场”——那是父皇和整个帝国中枢运作散发的、混合了权力、意志、算计、忧烦等诸多情绪的聚合体,如同一个缓慢旋转的、由无数明暗线条交织成的巨大漩涡。
这些“感觉”并非主动探查所得,更像是一种被动接收的、经过混沌珠过滤和转译的“世界背景杂讯”。信息量巨大,杂乱无章,且大部分对他毫无意义。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抗拒,而是尝试着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里“潜水”,学习分辨不同的“波纹”。
他发现,不同的人、物、乃至事件,散发出的“波纹”频率、强度、“颜色”(一种情绪或特质的抽象感知)都不同。普通宫人的波纹是黯淡的、近乎单调的灰白色,带着疲惫和麻木;父皇的波纹则是极其复杂、强度惊人的混合体,玄黑为底,掺杂着刺目的金芒(权力)、冰冷的银线(算计)、沉郁的暗红(压力)以及一些他暂时无法解读的幽暗色彩。李泰的波纹……嗯,这两天他刻意避开了立政殿方向,但之前留下的印象,是一团微弱却纯净的乳白色光晕,此刻应该还夹杂着病中的痛苦暗绿和顽强的金白锚点光。
他开始尝试主动“聚焦”。不是像上次那样莽撞地伸出“触须”,而是将意识如同透镜般,对准某个特定的“波纹源”,尝试接收更清晰的信息。这很难,极其耗费心神,且效果时好时坏。他试过“聚焦”门口的一个宫人,勉强能捕捉到她此刻腿站得有些酸麻,以及脑子里在回忆家乡一种糕点的模糊味道。他试过“聚焦”殿外那只总在半夜叫的猫,能感觉到它正蜷在暖和的灶膛灰里,警惕着风声,肚子有点饿。
这些信息琐碎、无聊,却让他乐此不疲。这是一种全新的“验证”方式,验证他的“感知”能力,也验证这个世界的“构成”。他不再是被动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而是成了一个躲在暗处、拥有特殊“听诊器”的观察者,可以悄无声息地“窃听”这座庞大宫殿的细微脉搏。
当然,他谨记着上次的教训。对于强度过高(如父皇)、状态不稳定(如病中的李泰)或带有明显“危险”气息(如某些他本能觉得不宜靠近的区域,比如北库房废墟)的“波纹源”,他绝不轻易尝试“聚焦”或“接触”。他像一只在黑暗丛林里学习狩猎的幼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安全的边界。
几天后,他觉得自己“练习”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不仅仅是“观察”和“接收”,而是尝试进行一些极微小的、无目标的“干涉”。
目标选在了门口那个总爱偷偷打瞌睡的年轻些的宫人,姓赵,李承乾“听”到她心里叫自己“小赵”。她的波纹是灰白色里带着点困倦的浅黄,最容易“捕捉”。
深夜,万籁俱寂。小赵站在门边,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脑子里想着明天能不能托人从宫外捎盒新胭脂。李承乾盘坐在内室阴影里,闭上眼睛,意识沉入混沌珠。
他不再被动接收,而是尝试着,极其轻柔地,将一丝意念附着在混沌珠逸散出的、最微弱的一缕暗银色涟漪上,然后,朝着小赵那灰白带浅黄的“波纹”,轻轻地、如同吹动一片羽毛般,“拂”了一下。
没有明确指令,没有具体意图。只是最轻微的“扰动”。
小赵正迷糊着,忽然觉得脖颈后莫名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像是有谁对着那里轻轻吹了口气。她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惊慌地左右张望,殿内一片黑暗死寂,只有同伴均匀的呼吸声。她摸了摸后颈,什么也没有,只觉得心跳有点快,困意倒是散了大半。“真是……自己吓自己。”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勉强打起精神,不敢再走神。
成了。
李承乾“感觉”到了。他“拂”过之后,小赵的波纹瞬间紊乱了一下,浅黄色(困倦)被惊愕的淡蓝色和一丝恐惧的灰黑色短暂取代,然后又慢慢恢复,但困倦感明显减弱了。
非常微小的改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李承乾而言,意义重大。
他能“干涉”了。虽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像用一根羽毛去碰触水面,激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但这足够了。这证明,混沌珠赋予他的,不仅仅是“感知”,还有……极其有限的“影响”能力。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意识从混沌珠撤回。刚才那一下看似轻松,实则耗费了他不少心神,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
从“观察者”,变成了可以施加微弱影响的……“幕后扰动者”。
他开始更有计划地进行“练习”。目标依旧是那些最不起眼、波纹最平缓的“棋子”:一只飞过庭院的麻雀(让它短暂地偏离一下航线),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让它多在空中打个旋),一个路过西偏殿外、心里正抱怨差事的小宦官(让他莫名觉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每一次成功的、微不可察的“干涉”,都让他对混沌珠力量的掌控更熟悉一分,对“波纹”与“现实”之间的关联理解更深一层。他渐渐摸索出一些粗浅的“规律”:干涉强度与心神消耗成正比;对活物的干涉比对死物更难,且更容易引起警觉;干涉的效果往往带有某种“混沌”特质,不一定完全符合他的预期(比如想让麻雀飞低点,结果它可能只是惊慌地叫了一声)。
他也遭遇了失败和反噬。一次试图“聚焦”一个路过的、神色匆匆的品级较高的女官时,对方身上骤然亮起一层极淡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浅金色光晕(似乎是某种长期身处高位或心志坚定者自然形成的“屏障”?),将他的意念狠狠弹开,震得他头痛欲裂,半晌才缓过来。
这让他更加谨慎。他知道自己还很弱小,能力有限,且这座宫城里,似乎存在着某些他目前无法理解、也无法触碰的“规则”或“力量”。
但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在这永恒的黑暗与寂静里,慢慢学习,慢慢成长,慢慢编织他的……“游戏”。
现在,棋盘已经在他“眼前”展开。虽然模糊,虽然大部分区域仍被迷雾笼罩,但他已经能“看到”一些棋子的轮廓,能“感觉”到他们移动时散发的微弱涟漪。
父皇是棋盘上最庞大、最复杂、也最危险的那颗“棋”。玄黑为底,金芒刺目,牵动着无数或明或暗的丝线,连接着朝堂、后宫、乃至整个天下。他的每一个情绪波动,每一个决策倾向,都能在“波纹”的海洋里掀起或大或小的浪涌。李承乾暂时只敢远远“观察”,连“聚焦”都不敢轻易尝试。
李泰是另一颗特殊的“棋”。虽然幼小,波纹微弱,但那团乳白色光晕和内部顽强的“锚定点”,让李承乾始终保持着兴趣。他偶尔会“扫”过立政殿方向,确认那光晕还存在,颜色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些,暗绿色的“污浊”淡去不少,看来是挺过来了。这颗“棋”的潜力,有待观察。
杨妃……她的“波纹”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悲伤、怨恨、冰冷与某种极度压抑的疯狂的暗紫色漩涡,盘踞在她宫苑上方,生人勿近。李承乾本能地远离那片区域。
朝臣们……他们的“波纹”大多集中在皇城办公区域,形成一片密集的、色彩各异的“光点群”。有的明亮锐利(锐意进取者),有的沉稳厚重(老成持重者),有的晦暗闪烁(心思诡谲者),有的则黯淡无光(庸碌无为者)。李承乾暂时无法分辨具体谁是谁,只能感受个大概的“氛围”。但他知道,那里是父皇掌控天下的“手臂”和“耳目”,也是棋盘上不可或缺的、数量庞大的“棋子”。
至于宫人、侍卫、乃至更远处的长安百姓……他们的“波纹”汇聚成一片浩瀚的、灰蒙蒙的、不断起伏波动的“海洋”,是这片棋盘最广阔、也最混沌的“底色”。单个的波纹微弱到几乎无法辨识,但汇聚起来,却隐隐形成某种缓慢而沉重的“潮流”,影响着上层的“棋局”。
李承乾“坐”在西偏殿这片被遗忘的“棋盘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慢慢地“感觉”着。混沌珠在他意识深处缓缓旋转,如同一个冰冷而精密的“接收与扰动中枢”。
他现在能做的还很少。只能像一只最微小的寄生虫,在棋盘的缝隙里蠕动,施加一些微不足道、甚至无人察觉的影响。
但他不满足于此。
他在学习。
学习如何更精准地“感知”。
学习如何更有效地“干涉”。
学习如何……将不同的“棋子”的“波纹”联系起来,看看它们之间的“碰撞”和“联动”,会引发怎样有趣的“涟漪”。
比如,如果他让那个总爱在背后嚼皇后宫中侍女舌根的低阶宦官(波纹灰暗带狡黠的褐色),在“恰当”的时候,脚下一滑,摔进正在采集晨露的立政殿宫女队伍里,打翻玉瓶,弄湿裙裾……会不会在立政殿那片柔和淡金色的“氛围”里,激起一丝不和谐的懊恼与波澜?而这丝波澜,又会不会通过某些他尚未理清的“连线”,微妙地影响到父皇对皇后宫中事宜的“观感”?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点?
又比如,如果他让一只被惊飞的乌鸦,恰好将秽物拉在某位以“洁癖”和“古板”闻名的御史(波纹是僵硬刻板的靛蓝色)上朝的必经之路上……
这些念头,像黑暗里滋生的冰冷藤蔓,悄然爬满李承乾的心间。每一个“如果”,都代表着一个潜在的、微型的“游戏场景”。他不需要亲自下场,不需要说话,甚至不需要离开这张椅子。他只需要在最合适的时间,用最轻微的方式,拨动一下那根正确的“弦”。
然后,静静等待,观察那涟漪如何扩散,如何与其他涟漪相互作用,最终……会演变成怎样一幅有趣的画面?
这比用弹弓射击,比摆弄石头,甚至比看着李恪流血昏迷,都要“有趣”得多。
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更隐蔽的、也更符合他此刻处境的“玩法”。
他成了幕后的、无形的“操盘手”。虽然手中的“筹码”还少得可怜,能影响的“棋子”也微不足道。
但没关系。
棋局漫长。
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这黑暗里,一点点地积攒力量,一点点地熟悉规则,一点点地……将更多的“棋子”,纳入他的“观察”与“影响”范围。
终有一日,他会让这座棋盘上所有的“棋子”——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新生的婴孩,是手握权柄的朝臣,还是默默无闻的宫人——都按照他设定的、或引导的“波纹”去颤动、去碰撞、去演绎一出……足够让他这个“混世魔王”感到愉悦的“大戏”。
李承乾缓缓睁开眼睛,西偏殿的黑暗依旧浓稠。
但他“看”到的世界,已经截然不同。
那里不再是一片沉寂的囚笼。
而是一张缓缓铺开的、由无数明暗丝线与波纹构成的、活生生的“棋盘”。
而他,即将开始落子。
无声,无息。
却足以……让某些人的命运轨迹,发生微不可察,却又实实在在的……偏转。
第一步,就从今夜开始吧。
他重新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混沌的感知之海,开始寻找第一个……合适的“扰动点”。
嘴角,那抹冰冷的、玩味的弧度,在黑暗中,久久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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