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那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扔了块大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连带着他在静思堂的讲学，也悄悄起了变化。
原来只有十几个人的课堂，现在居然坐得有点满了。
新来的面孔里，除了那些纯粹好奇的年轻官员和太医，还多了一些品阶不高、但在重要部门任职的官员。
他们眼神里少了之前那种单纯的求知欲，多了几分打量和算计。
沈沐心里明白，这些人里，有真心来学习的，也有各方势力派来打探虚实的“耳朵”。
他也没说破，依旧不紧不慢地讲他的课，只是讲的内容比以前更深了。
他开始结合具体例子，分析朝堂上争论时常见的“思维误区”（比如看事情非黑即白、以偏概全），讲解怎么在压力下保持冷静、做出决策，甚至还简单提到了团队里的“跟风现象”和“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心理。
这些内容，对于整天泡在权力斗争里的官员来说，简直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们突然发现，原来很多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朝堂现象、人际矛盾，居然能用这么清楚的“道理”来分析和预测。
这天讲学结束后，一个穿着青色官袍、来自鸿胪寺（主要负责外交礼仪）的年轻主簿没有马上离开，等人都走光了，才快步走到沈沐面前，脸上带着点犹豫和着急。
“沈先生，”他压低声音，恭敬地行了个礼，“下官是鸿胪寺主簿周明，有个难题怎么都想不明白，冒昧来请教先生。”
沈沐记得他，是课堂上听得最认真的几个人之一，眼神挺正派，不像滑头的人。
“周主簿请讲。”
周明吸了口气，说：“是关于马上就要到京的戎狄使团。按老规矩，我们得提前准备好接待流程和谈判底线。但这次带队的，是戎狄左贤王手下的头号猛将兀术。这人脾气特别暴，有勇无谋，以前谈判的时候，动不动就拍桌子大吼，根本没法讲道理。下官和同事们商量了好几天，都觉得跟这种人谈判简直是对牛弹琴，稍微不注意就可能吵起来，丢了咱们大雍的脸面。不知道先生……用您的‘心学’来看，对付这种人，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个非常现实又棘手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接下来的外交较量。
周明来问，一方面是真心求助，另一方面也是想试试水，看看这位沈先生的“心学”，是不是真能用在这么严肃的实际事务上。
沈沐想了想，没直接给答案，反而问他：“周主簿，依你看，那个兀术将军，真的就完全‘有勇无谋’吗？”
周明一愣：“这个……他做事粗暴，说话没分寸，应该是吧……”
“表面看是这样没错，”沈沐接过话，引导他，“但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总在谈判的时候拍桌子大吼？是天生的暴脾气，还是说……这其实就是他的一种手段？一种想在刚开始交手的时候，就先吓住我们，打乱我们的节奏，好占上风的‘手段’？”
周明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沈沐继续说：“按‘心学’的道理，人的行为都有他的目的。
兀术的暴躁，可以看作是他‘内心’被怒气主导，但他‘脑子里’肯定盘算着靠这个达到目标。
他的目的，无非就是拿情绪当武器，制造压力，逼我们在害怕或者生气的时候做出让步。”
“那我们该怎么应对？”周明急着问。
“首先，得稳住自己的‘内心’。”沈沐说，“随他怎么发疯，我们自岿然不动。
谈判前，可以先做做调息静心，提前想象他可能有的无礼举动，在心里演练怎么平静应对，做到心里有底，上了场才不会乱。
这就叫‘做好准备，才能成功’。”
“其次，要看清他的行为模式。他吼叫是习惯，还是只在谈到关键问题时才这样？是全程都吼，还是吼一阵停一阵？找到规律，就能摸清他这套‘情绪武器’的路数，甚至反过来利用。”
“最重要的，别跟着他的情绪走。”
沈沐强调，“他发火，我们不发火。他想把谈判拖进情绪对抗的烂泥潭，我们偏要用理性和规则把他拉回来。可以在他咆哮的时候保持沉默，平静地看着他，等他没劲了，再用清晰、冷静、坚定的语气重复我们的立场。也可以事先定好谈判规矩，比如一方说话时另一方不能打断，用他自己的办法来约束他。”
沈沐停了一下，最后说：
“另外，还可以试试‘共情引导’。兀术是个猛将，肯定看重荣誉，也怕他们老大怪罪。可以在合适的时候，不卑不亢地提醒他：‘将军的勇武，天下都知道，但这次是为国家争取利益，不是上阵杀敌。如果因为一时冲动损害了两国的利益，恐怕对将军的名声不好，回去也不好向狼主交代。’这话不是示弱，是站在他的角度点明后果，说不定能触动他，让他有所收敛。”
这一通分析，从心理动机到行为模式，再到具体怎么应对，把怎么跟一个“没法讲理”的人周旋，说得明明白白。
周明听得入了神，恍然大悟！
他之前只觉得兀术是个没法沟通的野蛮人，现在才明白，对方的行为背后居然有这么清楚的逻辑，而自己这边有这么多能用的办法！
“听先生这一番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周明激动得脸都红了，深深鞠了一躬，“下官知道该怎么准备应对方案了！多谢先生指点！”
他匆匆忙忙地走了，看样子是急着回去重新做计划。
沈沐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远。
他知道，周明把这个策略带回鸿胪寺，不管最后用了多少，都将是“心学”在具体政务上的第一次正式试验。
成功还是失败，关系到这门学问未来的名声和发展。
几天后，戎狄使团到了京城。
谈判第一天，果然像预料的那样火药味十足。
兀术老毛病又犯了，在谈到关键利益时再次暴怒拍桌，吼声震得屋顶都快掀了。
但这次，鸿胪寺的官员好像早有准备。
带队的主官没被他吓住，按照周明悄悄建议的策略，保持沉默，等他声势弱下去，就用异常冷静平稳的语气，
引用之前说好的谈判规则，再次申明我方底线，还巧妙地用了沈沐说的“共情引导”，点明了过度施压对兀术自己和他的部落可能带来的麻烦。
兀术那套靠吼叫吓唬人的老办法，第一次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使不上劲。
对方不吃吓唬，不讲交情，只认规则和利害关系，这让他觉得特别憋屈，还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一天的谈判，就在一种奇怪的、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冷静对峙中结束了，戎狄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消息传回来，朝廷上下都挺意外。
萧玄听了汇报，眼里闪过一丝明白和玩味，只对太监高德胜淡淡说了句：“鸿胪寺这次，倒是有点长进了。”
而知道内情的周明他们，对揽月轩那位沈先生，已经是心服口服。
“心学”的第一声啼鸣，终于在复杂莫测的朝堂和外交斗争中清脆地响了起来。
虽然还没大获全胜，但已经初露锋芒，证明了它用在实事上的巨大潜力。
沈沐站在揽月轩的窗前，听着高德胜带来的消息，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他知道，种子已经发芽，是时候让它经历更多风雨，长得更茁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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