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憨家的土坯房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柴火、腌菜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扑咬人。
王老憨搓着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因为恐惧而更深了,他时不时紧张地瞟向厨房的方向。他婆娘,一个干瘦矮小的妇人,紧紧挨着他坐着,嘴唇哆嗦着,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惨白。
“九子……你可来了……”王老憨的声音干涩发颤,“那口缸……它……它又作妖了!”
林九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那双过于黑亮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就……就是那口放在灶房墙角的老水缸,”王老憨的婆娘接过话头,声音尖细,“用了好些年了,一直没事。就从上个月开始,每到半夜,里面就……就响动!”
“怎么个响动?”林九问,声音平静,与对面夫妇的惊惶形成鲜明对比。
“就像是……像是有人用手在里面一下一下地挠!”王老憨婆娘猛地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刺啦……刺啦……声音不大,但瘆人得很!有时候,又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头扑腾,撞得缸壁闷响……”
“起初我们以为是耗子,”王老憨接口道,“可看了好几次,缸盖盖得严严实实,边沿还用麻绳压了重石头,别说耗子,风都吹不进!我把水舀干,里里外外刷洗了三四遍,啥也没有。可一到半夜,那声音准时就来!”
婆娘带着哭腔:“吓得我们好几宿没敢合眼了……一闭眼就听见那挠缸声,就在耳朵边上响……再这么下去,没等那东西害人,我们先熬死了……”
林九站起身:“我去看看。”
王老憨连忙端起油灯,引着林九走向隔壁的灶房。灶房更显阴暗潮湿,墙角堆着柴火,一口半人高、肚大口窄的粗陶水缸静静地立在最深的角落里。缸口压着一块青石板,周围果然缠着几圈麻绳,拴着块不小的石头,封得死死的。缸体表面布满陈年水渍和磨损的痕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
但林九一走进灶房,眉头就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冷。 一种不同于屋外山风寒意的阴冷,丝丝缕缕地从那口缸的方向渗透出来。空气中还隐约漂浮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后又泡在水里太久发出的味道。
煤油灯的光线有限,照不到缸体背后的阴影,那口缸就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蛰伏在黑暗里。
“就……就是它。”王老憨远远指着,不敢靠近。
林九一步步走过去。越是靠近,那股阴冷腥气就越明显。他伸出手,缓缓触摸缸壁。
冰冷刺骨。仿佛摸着的不是陶土,而是一块深埋地底的寒冰。
同时,他指尖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极不舒服的震颤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缸里面极轻微地、持续不断地躁动。
“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林九问,目光仔细扫过缸体每一寸,尤其是盖子边缘。
“上个月初七……对,是初七!”王老憨婆娘肯定地说,“那天我去后山溪边洗衣服,回来晚了点……”
林九的目光定格在缸身靠近底部的一处。那里似乎沾着一点不同于普通泥土的暗褐色污渍,已经干涸发黑,几乎与缸体颜色融为一体。他蹲下身,用手指蹭了一点,放到鼻尖嗅了嗅。
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这口缸,以前是做什么用的?一直是水缸?”林九抬头问。
王老憨夫妇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王老憨犹豫着说:“不……不是。这缸是我爹那辈从……从外面捡回来的。听说早年是放在村尾那间废弃义庄里,用来……用来暂时收敛那些找不到全尸的……后来义庄塌了,这缸没人要,我看着结实,就刷洗刷洗抬回来盛水了……用了十几年都没事啊!”
义庄。收敛残尸。
林九心里有了底。这口缸常年接触横死之人的尸气和怨念,早已不是普通的器皿。王老憨婆娘上个月初七晚归,很可能无意中冲撞了什么,或者带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恰好激活了缸里沉积的阴秽之气。久而久之,这点残存的怨念吸收夜半阴气,竟成了形,开始作祟。
“九子……有……有办法吗?”王老憨婆娘颤声问。
林九站起身:“打满水。”
“啊?还打水?”王老憨一愣。
“打满。盖子打开。”林九语气不容置疑。
王老憨只好照做,战战兢兢地解开麻绳,和老婆子一起费力地挪开青石板缸盖。一股更浓郁的阴寒腥气扑面而来,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连后退。
缸里是空的,缸底似乎比一般水缸要深一些,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林九示意王老憨从水桶里舀水倒入缸中。一瓢,两瓢……清水注入空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水声掩盖了某种细微的、躁动的声音。
当水注入到一半时,林九突然抬手:“停。”
王老憨立刻停下,紧张地看着他。
林九侧耳倾听。水波微微荡漾,渐渐平复。但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气泡声,以及……一种仿佛指甲划过陶壁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声音极其微弱,但在林九异于常人的感知里,却清晰可辨。
那东西,就在水底。被活水一激,更加躁动了。
林九让王老憨把家里过年剩下的半壶烈酒拿来,又让他去找些陈年的糯米。鬼哭坳人家,多少都会备点这些东西以防万一。
很快,东西备齐。林九接过那壶劣质的散装白酒,拔开塞子,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他又抓了一把糯米,颗粒干燥微黄。
他走到缸边,没有任何仪式或咒语,直接将那把糯米撒入水中。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热油遇冷水的声响从缸底传来。平静的水面突然冒起几个极小的气泡,随即,那水底划挠的声音骤然变得急促而尖锐起来!像是被激怒了一般。
王老憨夫妇吓得脸色煞白,互相搀扶着才没瘫软下去。
林九面无表情,将整壶烈酒,顺着缸壁,缓缓倒入水中。酒水与水混合,那股阴寒腥气仿佛被酒精的烈性暂时压制了下去。
但水底的躁动却更厉害了。缸里的水开始无风自动,微微旋转起来,中心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隐约间,似乎有一缕缕极其淡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气,从水底逸散出来,又迅速被酒气冲散。
“盖上。”林九对王老憨说。
王老憨手忙脚乱地和婆娘一起,重新压上青石板,绑好麻绳和石头。
刚封好,那缸里就猛地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缸壁上。紧接着,“咚!咚!咚!”撞响声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凶狠。连带着那口沉重的大缸,都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缸口的青石板被震得咯咯作响,仿佛里面的东西随时要破缸而出!
王老憨夫妇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退到灶房门口,几乎要夺门而逃。
林九却上前一步,猛地抬起脚,对着那震动不休的缸壁,狠狠踹了一脚!
“安静点!”他低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凶悍。
说来也怪,他这一脚下去,那剧烈的撞击声和震动,竟然真的戛然而止了。
缸,恢复了死寂。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还在因为刚才的动静而疯狂摇曳,照得林九的脸明明灭灭。
灶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王老憨夫妇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口再无动静的缸,又看看林九,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缸里再也没有任何异响。
“酒和糯米镇住了它的凶性,”林九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根子没除。这缸不能要了。”
“那……那怎么办?”王老憨颤声问。
“明天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把它抬到村东头那片空地上,砸了。碎片用柴火烧掉,灰烬深埋。”林九吩咐道,“埋的时候,撒三圈生石灰。”
“好好好!一定照办!一定照办!”王老憨连连点头,如同拿到了救命符。
林九又从破棉袄内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根干枯发黑的草药梗,散发着淡淡的辛辣气味。这是他自己平时在山上顺手采的艾草和菖蒲,晒干了随身带着。
他抽出两根,递给王老憨婆娘:“今晚睡觉前,拿这个在屋里角落都熏一熏,尤其是门口和窗口。能睡个安稳觉。”
夫妇俩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仿佛捧着什么灵丹妙药。
处理完水缸的事,林九谢绝了王老憨婆娘让他喝口热水的挽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走入鬼哭坳冰冷刺骨的夜色中。
身后的门迅速关上,插门栓的声音清晰可闻。
村子里死寂一片,比来时更静了。连风声似乎都暂时停歇,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路上回响。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已是深夜。阴气最盛的时刻即将来临。
林九裹紧了破棉袄,朝着村口土地庙的方向走去。那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
就在他快要走到村中那口早已干涸的老井旁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截然不同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嗒…嗒…嗒…
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一下下地敲击着石板路。
声音很轻,很有节奏,正从身后的方向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林九没有立刻回头。他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节奏,但全身的肌肉却微微绷紧了起来。鬼哭坳的夜晚,任何不同寻常的声音,都可能意味着麻烦,尤其是对他而言。
那“嗒…嗒…”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
他快,那声音也快几分;他慢,那声音也慢下来。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正滴着水,跟在他的影子后面。
林九的眼角余光扫向地面。月光黯淡,只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但就在他影子的边缘,似乎……多了一小团更深的、不断蠕动变化的阴影。
那“嗒嗒”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是水鬼?还是别的什么被水缸里的动静吸引来的东西?
林九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他的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
前面的路,需要经过一条窄巷。那是两排废弃房屋中间的小道,常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是村里阴气最重的几个地方之一。
林九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巷子里更是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两旁的破屋窗户像一张张黑洞洞的巨口。
身后的“嗒嗒”声,也跟着进入了巷子。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变得越发清晰,那湿漉漉的感觉也越发明显,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河底淤泥的腥味。
就在走到巷子中间最黑暗的地段时,林九突然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嗒嗒”声,也立刻停了下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林九能感觉到,那股带着淤泥腥味的阴冷气息,几乎就贴在他的后背。
他没有转身,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下。
在他影子的头部位置,另一团模糊的、不断滴着水的黑影,正缓缓地、试图覆盖上来……
与此同时,一只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伸出,指尖滴着冰冷的水珠,缓缓地、慢慢地,抓向他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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