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在所谓的“天亮”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本加厉。它不是墓室里那种阴冷潮湿，而是一种……空洞的冷，仿佛身体里某些温热的东西正被悄无声息地抽走，留下冰凉的虚空。眉心处那点细微的麻木感，像一枚无形的钉子，时刻提醒着我壁画上祭品额头的印记。
我扶着墙，勉强站稳，四肢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虎子他们已经在整理行装，动作利落，没人对我投来多余的一瞥。邱爷站在墓室入口，背对着我，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川子，磨蹭啥呢？走啊！” 虎子回头喊了一嗓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粗豪，但我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怜悯的东西？还是我多心了？
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冷气，挪动脚步，跟了上去。怀里的青铜镜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紧贴着小腹，那股寒气似乎正顺着血脉，一点点蔓延向四肢百骸。
通往主室的墓道比来时更加狭窄低矮，需要微微弯腰才能通行。墙壁上的壁画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出现了更多细节——扭曲的符文，跪拜的人影身上开始出现清晰的枷锁，而祭台上方，描绘出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仿佛盘旋在空中的阴影。
空气也变得更加粘稠，每吸一口都带着阻力，仿佛这不是空气，而是某种陈腐的液体。一种低沉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不知从何处钻进耳朵，细听却又消失，只留下毛骨悚然的回响。
“妈的，什么鬼声音？” 顺子忍不住低声咒骂，握紧了手里的强光手电，光束不安地晃动着。
老刀依旧沉默，但他的手一直按在腰后，那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藏着什么。邱爷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定，似乎对周遭的异样毫无所觉。
墓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很陡。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变成了整齐铺设的青石板，石板上同样刻满了那种与青铜镜边缘、祭台壁画同源的雷纹。走在上面，能感觉到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脉搏。
越往下走，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不是来自身后虎子他们的目光，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墙壁，来自头顶的黑暗，甚至来自脚下那些冰冷的石板。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静静地、贪婪地注视着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注视着我。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幽深的墓道向上延伸，隐没在黑暗中，我们来时的路，仿佛已经被黑暗吞噬。
“别回头。” 邱爷的声音从前传来，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这里的路，走了就不能回头。”
我心里一凛。他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还是单独说给我听的？
终于，墓道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门。石门虚掩着，留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门是黑色的，不知是什么材质，上面没有雕刻任何图案，光滑得令人心悸。而那低沉的呜咽声和诡异的窥视感，正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邱爷在门前停下，抬起手，示意我们止步。他独自上前，伸出那枯瘦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黑色的石门。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震鸣响起。我怀里的青铜镜猛地一颤，那股寒意瞬间暴涨，刺得我小腹一阵痉挛。眉心处的麻木感也骤然清晰，仿佛真的有一根冰冷的针扎在那里。
邱爷收回手，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算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主室到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荡，“陆川，你走前面。”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虎子皱了皱眉，没说话。顺子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老刀的手依旧按在腰后，眼神冰冷。
我明白了。不是因为我胆大，也不是因为我需要探路。只因为，我是祭品。祭品，需要第一个踏入祭坛。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看着那道黑色的门缝，里面是无边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兽的口，等待着吞噬它命定的猎物。怀里的镜子在发烫，不，是冰凉的灼烧感，它在催促，它在兴奋。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我没有选择。
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我一步一步，走向那道黑色的石门。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
侧过身，我挤进了那道门缝。
刹那间，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的水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随即又被更深的震撼取代。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悬，看不见顶端，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空间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由同样的黑色石材砌成，祭坛边缘燃烧着几簇幽绿色的火焰，无声地跳动着，映照出祭坛上刻满的、密密麻麻的雷纹和扭曲符文。
而祭坛的周围，矗立着数尊高大的石像。那不是神佛，也不是瑞兽，而是一个个被锁链缚住、姿态痛苦扭曲的人形石雕！它们的面部表情极其生动，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而它们的眼睛……全都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石像，心脏猛地一缩。其中一尊石像的轮廓，那眉宇间的细微特征……像极了虎子！另一尊，那瘦削的身形，分明就是顺子！还有老刀，还有邱爷！甚至……我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尊石像，那身形，那还未完全被痛苦扭曲的侧脸……
是我自己！
这不是壁画，这是立体的、真实的预示吗？！
祭坛的正中央，平放着一具石棺，棺盖紧闭。而在石棺的旁边，矗立着一面……巨大的青铜镜！它的样式与我怀里的这面小型铜镜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数十倍，镜面幽暗，映照着祭坛上跳跃的鬼火，以及我们这几个闯入者苍白惊恐的脸。
邱爷、虎子、顺子、老刀，他们也依次走了进来，默默地站到了祭坛下，属于他们的那尊石像旁边。他们抬起头，看着祭坛中央那面巨大的青铜镜，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以及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漠然。
邱爷转向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狂热。
“时辰到了，祭品……上台。”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站在祭坛边缘，脚下是冰冷的黑色石头，身前是那面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青铜镜。怀中的小镜灼烧着冰凉的火焰，眉心的麻木感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皮而出。
我看到了镜中映出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眉心处，一个淡淡的、与壁画上祭品一模一样的奇异印记，正由内而外，缓缓浮现出来。
代价……原来这就是代价。
我不是在支付代价，我……就是代价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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