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雨最后的残屑,还在浑浊的、弥漫着血色与尘灰的光线中,打着旋儿,缓慢下坠,像一场迟来的、冰冷的葬礼。战场中央那吞噬一切声音与光线的混沌旋涡,在龙骨绝响最后的余韵彻底消散后,转速似乎又凝滞了一瞬,继而发出更低沉、更疲惫的轰鸣,缓缓向内坍缩,将那些绞碎的金光、青芒、血煞与琉璃彩光,一点点碾磨成更为原始、更为混沌的暗色。
绝对的死寂重新笼罩,比先前的厮杀声更令人窒息。这是一种连风、连能量、连时间都仿佛被抽干的真空般的寂静。
焦黑的梧桐残桩下,凤鸣维持着那个垂首倚靠的姿势,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废墟里的、破损的石像。胸口那缕湛蓝龙气彻底消散的刹那,他周身最后一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波动,也随之彻底沉寂下去,与周围死物再无区别。按在胸口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松脱,无力地摊在身侧的灰烬里,指尖被染成暗褐。那滴曾蜿蜒而下的血,早已凝固在失了血色的下唇与下颌,形成一道刺目的、细小的暗红痕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战场,亦非来自天空那仍在缓慢坍缩的混沌旋涡,而是……来自地下。
起初只是极其轻微的、近乎错觉的震颤,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紧接着,以那株焦黑梧桐残桩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焦黑板结、浸透血污的地面,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痕中,开始渗出星星点点的、极其微弱的光芒。
不是赤红的岩浆,不是幽暗的九幽寒气,甚至不是残留的神力灵光。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色泽,极其黯淡,像是月夜下即将熄灭的萤火,又像是最劣质的琉璃碎片在无光处最后的、徒劳的反光。它介于青与灰之间,偶尔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金芒,却又迅速被更浓郁的暗淡吞噬。这些光点,从无数裂痕、从琉璃碎渣的缝隙、甚至从那些早已死去的两族战士尚未完全冷却的躯壳之下,缓缓浮现,飘飘悠悠,被某种无形的、微弱的气流牵引着,汇聚向梧桐残桩。
确切地说,是汇聚向残桩之下,凤鸣那已无生机的躯体。
第一点微光,触碰到了他垂落在地的、染血的指尖。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没有引发任何异象,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如同水滴渗入干涸的沙地。
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的、细如尘埃的光点,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战场上残留的狂暴乱流,执着地、缓慢地,飘向凤鸣。它们融入他的指尖,他的手臂,他破损染血的衣袍,最终,大部分都汇聚向他胸口那个焦黑的破口——那个曾被凌苍最后一击、却残留了护心龙气的地方。
这个过程无声无息,缓慢得几乎凝滞,在宏大而绝望的废墟背景下,渺小得不值一提。那些光点本身也太过黯淡,若非在绝对的死寂与昏暗中被刻意聚焦观察,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光点融入,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开始发生。
凤鸣那彻底沉寂、冰冷下去的躯体,胸口位置,皮肤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闪烁了一下。比最遥远的星辰更加模糊,比将熄的炭火最后一点余温更加渺茫。但那确实是一次闪烁,一次挣扎,一次对“彻底消亡”的、近乎本能的抗拒。
与此同时,那些融入他体内的、来源驳杂的光点,似乎在他躯体内部,引发了某种不可知的、极其细微的扰动。他那双早已失去焦距、凝固着最后一片破碎天穹倒影的凤眸深处,最最幽暗的底层,仿佛有极其细碎的光屑,被无形之力搅动,极其缓慢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微不可察的、混乱的旋涡。一些破碎的画面,一些被死亡与琴音割裂得支离破碎的感知,如同沉在深渊最底部的碎片,被这混乱的旋涡偶然卷起,又迅速沉没:
……是冰冷刺骨的琉璃雨,砸在脸上、身上的触感,带着天穹碎裂时最后的绝望与锋利……
……是胸口那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剥夺了所有力量与感知,世界在眼前崩塌、染红,唯有那一抹决绝的湛蓝,是视野里最后、也最清晰的烙印……
……是那琴音,每一个音符都像烧红的针,刺穿耳膜,钉进灵魂,将那些早已被封存、被血与火掩埋的记忆,血淋淋地重新剜出来,摊开……
……梧桐叶的沙沙声,混着谁清朗又带着促狭笑意的声音:“等你半日,龙族的架子,是比天还大些?”……
……云海之上,并肩而立,衣袂与发丝被疾风拉得笔直,谁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悄悄碰了碰他的指尖,一触即分,却留下滚烫的余温……
……决裂前夜,那场无言的、冰冷的对峙,月光透过窗棂,将彼此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再也无法跨越的深渊……对方最后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迟疑……
……还有,最后那一声琴响,高亢、清越,然后……是彻底的破碎与寂灭。以及,寂灭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仿佛错觉般的……叹息?是谁的叹息?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画面、声音,混乱地冲撞着,没有逻辑,没有顺序,只有尖锐的痛苦、沉重的悲哀、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疲惫。它们构成了一个混沌的、黑暗的旋涡,拖拽着他残存的一点意识,向着更深的虚无沉沦。
不。
混沌之中,似乎有更微弱、更隐秘的东西,在那些痛苦与冰冷的碎片缝隙里,挣扎着,想要浮现。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一种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温度。
不是火焰的炽热,不是阳光的温暖。而是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包容的,如同深海之底,万年寒玉最中心处,那一点恒常的、不被任何外物侵扰的微温。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凤,因练习风刃失控而冻僵了翅膀,落入冰冷寒潭时,有人将他捞起,用带着相似温度的、干燥宽大的手掌,裹住他冰冷颤抖的身体,笨拙地、却源源不绝地渡过来的……那股力量。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幻觉,立刻就被更多尖锐的痛苦记忆碎片淹没。
但就在这一丝微弱“感觉”闪过的刹那,凤鸣那彻底沉寂的胸口,那极其艰难才闪烁过一次的、微弱到极致的光,竟然……又顽强地,跳动了一下。比第一次,似乎稍稍……清晰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是风中残烛,却仿佛,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肯熄灭的意向。
他依旧靠着梧桐残桩,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只是,那从战场各处汇聚而来的、黯淡的光点,并未停止。它们依旧执着地、缓慢地飘来,融入他冰冷的身体,融入胸口那一点微光。而体内,那被琴音与死亡搅动的混乱意识旋涡,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碎片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不成形的扰动。那扰动太轻微,太混乱,甚至无法称之为“意识”或“念头”,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对“消逝”的、无声的抗拒。
天地间的死寂,依然厚重。
战场边缘,那株早已枯萎、只剩下半截焦黑主干的梧桐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其深埋在焦土与琉璃碎渣之下、早已被血与火浸透、被认为彻底死去的根系最深处,一丝比凤鸣胸口光芒更加微弱、更加难以察觉的、近乎枯竭的绿意,似乎……极其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脉搏,跳动了亿万年来,极其缓慢、却又未曾真正停歇的一次。
废墟之上,血与火渐渐冷却,灰烬缓缓沉降。那坍缩的混沌旋涡中心,一点绝对的黑暗,正在悄然孕育。而遥远的天际,被血色与尘霾遮蔽的云层之后,似乎有沉闷的、压抑的雷声,极其遥远地,滚过。
这死寂,并非终结。
而是另一场无人知晓的、在毁灭最深处、在死亡最冰冷处,悄然开始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挣扎与重燃。那些战场上散落的、无人问津的,属于无数逝者的最后一点不甘、执念、悔恨、乃至最微茫的眷恋,混杂着琉璃天穹最后的碎片中残存的誓约之力,混杂着这片土地千万年承载两族生息所积淀的最原始的地脉余息,正以一种无人理解的方式,向着那一点残存的、本应彻底熄灭的余烬,汇聚。
无声,无光,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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