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声敲门之后,世界安静得像是被抽了气。
我们三个像被钉在原地,谁也没敢动。
屋里黑得彻底,只有碗里还泛着一层暗红的光,像烧尽的炭火余烬,却又不灭。
那三根筷子还在转,飞快地、无声地旋转,仿佛下面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着它们,永不停歇。
“别看了。”大嘴突然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别看它,也别说话。”
我死死盯着那碗,喉咙干得发疼。
可就在这时,猴子猛地扑过去,一把打翻了桌子!
“我操你妈!谁让你们弄这个的?谁?!”他吼着,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一脚踢翻了凳子,碗“哐当”摔在地上,裂成几瓣,水泼了一地,筷子散落,可其中一根——那根最中间的,竟然还在地上微微颤动,像是活的一样。
“猴子!”大嘴怒吼,扑上去想按住他,但已经晚了。
风来了。
不是从窗外,也不是从门缝,而是凭空生起的。
一股阴冷刺骨的风,从屋子中央猛地卷起,吹得铁皮屋顶“哐哐”作响,墙角的纸钱飞上半空,打着旋儿,像被什么东西抓着跳舞。
八根熄灭的蜡烛突然又亮了,火焰却是幽绿的,照得四壁鬼影幢幢。
我浑身汗毛倒竖,牙齿打颤,想跑,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凡子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
他原本在隔壁值班,听见动静才赶来。
他一推门,那股风“呼”地一下扑向他,把他往后推了一步,门“砰”地撞上墙。
他脸色一变,立刻蹲下身,抓起地上的一把香灰往空中撒去,嘴里念了句什么。
风停了。
绿火灭了。
一切归于死寂。
我们四个人站在破碎的碗和泼洒的水之间,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腥气,像是铁锈,又像是腐烂的肉。
“你们干了什么?”凡子盯着猴子,声音冷得像冰。
猴子喘着粗气,嘴唇发紫:“我……我只是想问问……她喜不喜欢我……”
“谁?”大嘴一把揪住他衣领,“谁让你问的?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不能乱请?!”
“我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过!”猴子挣扎着,“你们平时不都玩吗?打麻将、喝酒、讲鬼故事,谁当真了?我就是图个乐子!”
“乐子?”凡子冷笑,“那你现在乐吗?”
没人回答。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根还在微微颤动的筷子,心里猛地一沉——它指向的,正是猴子刚才站的位置。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说话,四个人沉默地收拾了现场。
凡子把碎碗和筷子用红布包起来,塞进一个铁盒,锁进了库房。
他说这些东西不能再碰,得等黄师傅来处理。
我们离开殡仪馆时,天已经黑透了。
山镇的夜从来安静,可那晚格外瘆人。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闪,像是随时会灭。
我们挤进大嘴的面包车,谁都不愿多待一秒。
车子发动,刚开出殡仪馆大门,猴子突然“啊”了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扑。
“怎么了?”我回头问。
“有人推我!”他扭头看后座,眼里全是惊恐,“就在我背后!猛地一推!我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后座空着,什么都没有。
“别自己吓自己。”大嘴握着方向盘,声音低沉,“闭嘴,好好坐着。”
猴子没再说话,可我能看见他肩膀在抖。
车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窗外呼呼的风声。
我盯着反光镜,总觉得后座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第二天中午,猴子来找我。
他脸色灰白,眼圈发青,像是整夜没睡。
他二话不说,脱了上衣,转过身。
我愣住了。
他左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椎的位置,有个掌印。
不大,也就两指宽,边缘模糊,像是被湿手拍过,颜色是淡淡的青灰色,可形状清晰得吓人——五根指痕,但中间三根极短,甚至几乎看不出来,只有外侧的两根,尤其是小指的位置,特别深。
“你……什么时候有的?”我声音发虚。
“早上洗澡才发现。”他声音抖,“昨晚没有!我发誓!昨晚我脱衣服你也在场,你看清楚了,什么都没有!”
我回想昨晚——确实,猴子背上干干净净。
凡子来了之后也确认了。
他盯着那掌印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只说了一句:“这不是人留的。”
猴子当场就崩溃了。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我不信……我不信……我只是问了个问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可那掌印就在那儿。
冰冷,真实,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大嘴从头到尾没说话。
他站在窗边,望着远处山坳的方向,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
直到猴子哭出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那孩子……拉回来那天,右手就剩两根指头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没回头,只是低声说:“被车轮碾过的……小指和食指还连着点皮……其他……全碎了。”
我怔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而那掌印——
分明只有两指,深深印在猴子的背上。
那掌印像一块冰,贴在猴子的背上,也贴进了我们心里。
我盯着那两根深陷的指痕,喉咙发紧。
大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那孩子……右手就剩两根指头了。”我猛地想起那天出车,大嘴从山道口拉回来的那个裹尸袋——瘪塌塌的一小卷,像一捆被雨水泡烂的柴火。
当时他还骂了一句:“哪个王八蛋撞了小孩连停都不停?”
现在想来,那晚的尸袋,右半边确实鼓得奇怪。
像是断肢没收干净,还挂着什么。
“王师傅知道这事。”凡子突然开口,眼神沉得发暗,“他经手的登记簿上写着:‘无名男童,约八岁,车祸致残后拖行三百米,面部损毁,右手食指、小指残存,其余粉碎。’”
我浑身一僵。
——和掌印,一模一样。
“两个月前的事。”凡子继续说,“那孩子是半夜被野狗从沟里扒出来的,脑浆都流到石头缝里了。大嘴去拉的,王师傅做的登记。可那时候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更没人知道……他怨气没散。”
大嘴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才缓缓转过身,脸色灰败:“那天晚上,我……我没给他盖好尸布。他一只手露在外面,一直抬着,像要抓什么……我以为是尸僵,就顺手往下压了压……”
他说不下去了。
但我们都懂。
那一压,或许就是触怒的开始。
而猴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了筷仙,问了个最不该问的问题——“她喜不喜欢我?”
可那“她”,在鬼门眼里,也许根本不是人。
也许,是那个一直躲在黑暗里、等着有人开口的孩子。
王师傅是下午来的。
他背着个旧帆布包,走路慢,眼神却利,一进门就盯着猴子的背看了三秒,然后叹了口气:“来了。”
就两个字,像判词。
“您知道?”我忍不住问。
他点点头:“我知道这孩子怨得深。没人收尸,没人烧纸,连名字都没有。他不想走,也走不了。你们动了阴仪,等于给他开了口——他借机上来了。”
“能解吗?”猴子声音发颤。
王师傅没答,只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纸,贴在掌印上。
符刚沾皮,猴子“啊”地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直流,嘴里不停念叨:“别推我……别推我……我不扔你……”
我们全愣住了。
王师傅一把撕下符纸,脸色骤变:“它已经在了。不止在背上——它贴着他。”
“什么意思?”凡子问。
“意思是,”王师傅盯着猴子,一字一顿,“它认准你了。你问它,它答你。你烧纸,它收。可它要的,不止这些。”
猴子抖得像风里的纸。
当晚,我们决定去坟山烧纸。
不是超度,是道歉。
山道崎岖,夜里走格外瘆人。
四个人打着手电,拎着纸钱、香烛、一碗白米饭、三双红筷子——按王师傅说的,得按原样还回去,还得跪着说“冒犯了,孩子别怪”。
坟山在镇子北面的荒坡上,乱葬岗似的,连碑都没有几块。
我们找了个背风的洼地,划了圈,点火。
火苗刚起,风就来了,打着旋儿,把纸灰吹得乱飞。
猴子跪在火前,脸白得像死人,声音打着哆嗦:“对……对不起……我不该玩那个……我不懂规矩……你要是有怨,冲我来,别……别缠着我……求你放了我吧……”
话音刚落——
“啪!”
一声闷响。
猴子整个人往前一扑,屁股重重磕在地上。
我们全傻了。
他慢慢摸向后腰,手一抬,沾了灰。
可那不是灰。
是泥。
一个清晰的、小小的鞋印,正正印在他裤子上,位置不高不低,像是一个孩子,踮着脚,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手电光晃过去,印子还在,边缘带着湿泥,像是刚踩上去的。
四周死寂。
风停了,火也不动了,连虫鸣都消失了。
然后——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笑。
“咯……”
极轻,极短,像小孩在耳边吹气。
我猛地回头,手电扫过荒草,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光晕边缘,我好像看见一簇白影一闪而过——瘦小,赤脚,右手抬着,两根手指朝天。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干。
大嘴一把拽起猴子:“走!快走!”
我们跌跌撞撞往山下冲,手电乱晃,心跳如鼓。
直到看见大嘴的面包车停在坡底,才稍稍喘口气。
上车,锁门,发动。
车子刚拐上主路,收音机“滋啦”一声,自己开了。
我们全愣住。
频率是空的,本该只有杂音。
可就在这时,一个断断续续、稚嫩又扭曲的声音,从喇叭里飘了出来:
“哥……哥……”
“别……扔下我……”
“我……脚好冷……”
声音像被掐住脖子,一卡一卡的,却清晰得让人头皮炸裂。
猴子死死抱住头,嘴里念:“不是我……不是我扔的……”
凡子伸手去关电源,可旋钮转不动。
他拔电源线,扯断了,可那声音还在——
“哥哥……你们……都骗我……”
大嘴猛踩油门,车子咆哮着往前冲。
我想回头看,可后视镜里,只有一片漆黑的夜。
可我知道,那孩子不在后座。
他在车底。
或者,就在猴子的背上。
我们一路没说话,车灯切开浓夜,像在逃命。
镇子早就被甩在身后,前方是通往土凹村的盘山道,一边是崖,一边是林,路窄得只容一辆车过。
不知过了多久,凡子忽然低声说:“黄师傅住在村尾,独门独户。他要是不肯开门,你们别硬闯。”
我点头,心里却明白——
我们已经没得选了。
猴子的背还在发青,鞋印还在裤子上,而那首歌,还在我们耳朵里回响。
车灯照向前方,山路蜿蜒,像一条吞人的黑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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