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四幌子拎回座位按在书桌上，从学堂出来，躲在廊下的阴影里听着卢太师重新抑扬顿挫地讲起书来。给四皇子拎书箱的小内监凑过来陪着笑说：“哎，统领，没想到您还真治得了四殿下！”
我冷笑一声，迈步向前走，等离书房远了一些，才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说：“你这么高一个大小子会收拾不了一个十岁孩子？！”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知道，怪不得你！是你们每个人都从头一天就纵着他！”我丢下这个人，回到练武的院子里接着学刚才把我撂倒的那一招“八步寻花”。教明白了这一招，张凤声就擦了擦汗，说：“一会二殿下怕是该过来了，统领就回去好生练习吧！”
我殷勤地给他和唐文广添上热茶，说：“这是当然，不可耽误二殿下练功！两位师父辛苦了！”
“对了，统领你是怎么到了这鸢英卫里的？”闲了半天的唐文广突然问道。
我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小心回答：“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从村里跟着一起进了宫，嬷嬷问我们是愿意当宫女还是当侍卫，反正得选一个。唐大人为何问起这个来？”
他倒是没有再追问我的家世，只说：“原来是这样。没别的，只是突然想问问你家里是不是有别的习武的。”
“哎哟，穷得跟什么似的，哪有习武的！”我有些心虚地回答着，不住提醒着自己：哪怕是李慕贤，爹也只是徐大户家的帮工李老疤！
张凤声放下茶杯，整整衣服，符合着说：“竟然这么随意就定了？我原本还以为鸢英卫都是从世代习武的人家要的女孩子呢，还一直在纳闷，自己怎么就没见过这么多会武功的女孩？！”
“两位师父，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功夫是进宫后现学的。”
唐文广嘴角斜斜地一抬：“这么说的话，统领还是给自己选对地方了，是个练武的材料！”
“不敢当！不敢当！”看他们现在又说起了好听的，我临走前到底又把皇后娘娘的赏赐留下了。
上书房的孩子们再念一阵子书便要用膳，午膳后老太师要歇一阵养神。这时候孩子们便在院子里活动一阵、练一阵射箭，再重新回去念书。我觉得四殿下还不至于到午膳前还能惹出事情来，决定赶紧回营房里去做自己的事情，到下午再来看一眼唐师父怎么教射箭。
柔软煦暖的春风迎面吹来，我心里却轻松不了。
今天听到张凤声说出“暗卫”这两个字，我就犯了嘀咕。去曦国迎亲时候，见过他们是有暗卫的。人不多，也不太说话。我们在有人烟的市镇行走的时候，他们有的扮成行路的走在离公主不远的地方，有的在房顶、茶楼、船舱里埋伏着。到了野外，他们就散开来，前后远远跟着。
他们只跟到延国国境，不能再往前了。我们遇上刺客的时候，他们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当时我并没对曦国暗卫产生多大敬意，毕竟没有觉出他们的武功好出我们很多。
当时遇上的那拨刺客虽然下手狠毒，但是现在看来，平心而论，他们并不算武功特别高。
淡青的天上还是缓缓飘悠着星星点点的树毛毛，我把飞到眼前的一朵吹远了。
打进宫以来，我就没听过“暗卫”这个词，也没见过类似的人。可是今天张将军讲了，我就忍不住开始盼着宫里有这么一群人——万一真有什么特别厉害的角色杀来，若是在我背后还有一道防线，死也能死得放心些。
心里一直想着“暗卫”的事情，在路上看见经过的内监、宫女，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觉得这人也许大有玄机，很是厉害。那天在梧桐居，不就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内监给我留下了现在很烦的这几处伤么？
但他们一定不是我们延国的“暗卫”——去龙乾宫揪皇上起床的时候长驱直入，去抓一个侧妃却遇上三个？就算是皇上宠她，给她派了暗卫，他们也该记住自己的主子到底是皇上，不该跟我打起来。出身异族的田昭仪原来是“贵女”，难道是她原先那个家里的暗卫跟进宫来保护她了？
我烦躁地拽了拽衣服，汗湿的布料总往伤处粘，摩擦得生疼。一想到这里，那几个最困扰我的问题又跳了出来：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就成了宫里人的脸？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回到营房，我换下衣服，好处理身上重新裂开的伤口。正龇牙咧嘴吸着凉气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不是我们这些人穿着显眼的制服，排着队走在明处就是“明卫”？脱下制服换上别的衣服这儿藏那儿藏的，就是“暗卫”？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让人沮丧啊！
暗卫的事情已经不值得再去想了，反正我是要在明面上挨刀的那个。
收拾完自己，我在屋里空地上认真回想了一便和张将军过的招，就叫了几个人来。学着张将军的样子，拿着个杏核跟她们试着比划了一阵，试到好用了就叫她们到时照这样子教给别人。她们得了新鲜，马上乖乖跑出去，自己捡着石头练习去了。其他人也目不转睛地围在旁边看着，都嚷着要学。
大家看到能学新招，心里自然十分舒畅，午膳都多吃了不少。我吞下最后一口焖藕块，推开碗筷，懒懒望着外面暮春的新鲜绿意，忍不住又开始想入非非：要是日子能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地学了武功再教给别人也挺好——就是学了图个乐儿，不用真去打谁。
下午怕扰了唐师父教箭，我就干脆跟他打了声招呼，悄悄坐在房顶上，远远看着他的教法有什么独到之处。另外，也是防着四皇子手里拿到弓箭，突然又干出什么闯祸的事情来。
等到这些孩子练完了弓箭，又被卢太师圈回屋子重新开始念书，我又想明白了一件事：四皇子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来上学？
很简单。
逃过一次就落下了课，落下了就不会，不会就要受罚、就要被人取笑，心里就不舒服。心里不舒服就想再逃，逃了落得更多……
读书写字的事情我丝毫帮不上，射箭我倒是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在放学后给他开开小灶。要是哪天突然让那些人笑不出来了，他也许就不那么怕来上学了。
四皇子在院子里拿着最好的一副弓，唐师父看的时候就装模作样在瞄，唐师父一走开就伸懒腰打呵欠做鬼脸。我看得又想气又想笑。这位小祖宗明明鬼心眼儿多、力气也不小，根本就是偷奸耍滑不肯用功！
五皇子夭折、六皇子先天不足，目前正好只有他一个皇子念书。一旦在学堂里不舒心，回了后宫就变着花样拿宫人撒气。我有些犹豫，打石子还要不要交给他。可以看见，一旦学会了找准头，他一定会拿这本事打无辜宫人的！
唐师父瘸着腿回来了，越走越慢，走到四皇子背后停住不了。四皇子再也没法偷奸耍滑，只好把拿着装了半天的箭搭上弓。好歹中了靶边儿，唐师父正在给他讲要领，旁边有人拿着他的射术取消。他便欺负唐师父腿脚不灵便，只顾跟那孩子打闹了。
我在房顶摇摇头。贤妃娘娘平日对待四殿下想必也是一阵火一阵烟的，闯了祸恨不得掐死，没闯祸的时候又宠上天去。虽然小孩子性格好动好静是天生的，“贱人”这些骂人话一定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们侍卫常常是自己在营房里相互说话，在御前不必言语，所以有时嘴上不干净些。
成天在主子面前行走的宫女内监哪个敢扯着嗓子说“贱人”“死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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