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领导在眼前站着，一直默不作声地蔺暖阳却依旧坐在工位上没动。她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曹晖山：“曹总，什么时候咱公司开始流行连坐了，部长工作没安排好，你向我追责？”
曹晖山看着蔺暖阳，挤出一丝笑，故意说：“知道你没当上副部长闹情绪，可以理解，以后还有机会。”
蔺暖阳依旧笑着，转向了钟守意：“那，以后还请钟董事长能多给我们些机会。”
钟守意一时无法判断蔺暖阳说这句话的用意，毕竟沈落蕊顶替她的位置也是经过他默许的。
“真不好意思，与客户约好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我们得赶紧走了。”王默说着，看了曹晖山一眼。
曹晖山会意，刚要动，又听蔺暖阳凉凉地说：“我们是甲方爸爸，身份在这摆着，让他们等着好了，这么上赶着？”
王默的脚步一滞，没敢回头。曹晖山也没回头，往前走的时候明显带了气。钟守意一直放在隔断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离开的时候脸色已多云转晴。
沈落蕊看着离去的三人，走到蔺暖阳面前，微笑着说：“老阴阳人了，你倒一点没变。”
蔺暖阳回以微笑：“关你屁事！”
沈落蕊的笑容瞬间消失，扫一眼周围，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副部长办公室。
蔺暖阳低头继续忙工作，但她的大脑已经飞了出去，将刚刚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想了一遍，而后，抬头，扫一眼公共办公区的同事们，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蔺董突然不请自来。曹晖山出去见客户还没回来，剩下的高层全数出动，簇拥着蔺董四处巡视了一番。中午快吃饭的时候，蔺董辞别众人，溜达到蔺暖阳的工位，问她有没有时间陪他去中医院针灸。自从查出胃癌，蔺董一直以西医治疗为主，最近才开始看中医，前一晚是第一次针灸。以前蔺董去医院蔺暖阳也不是每次都陪，他也很少主动让她陪，今天倒是奇怪。但蔺暖阳也没多想，想想下午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便满口答应。
正说着话，沈落蕊凑了过来，与蔺董打招呼。蔺董扫了她一眼，表情淡淡的，完全不似对待其他员工那样和蔼，“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沈落蕊知趣，离开的时候得意了一早上的脸上已经没了光彩。
“陪我吃饭去？”蔺董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在征求蔺暖阳的意见，满脸的讨好，用的是爸爸哄女儿的语气。
蔺暖阳想了想，站了起来，说：“叫着我哥吧！”
蔺董深深地看了蔺暖阳一眼，牵起了她的手。
以前蔺董也不是没有去过德蔚，但为了避嫌，很少主动和蔺暖阳特意接触，每次都是公事公办，这次的确有些反常。联想起上午发生的事，同事们很难不去猜测、谈论，尤其是与蔺暖阳关系还不错的苗娴雅：“空降有什么用，一早上就看到她在那得瑟了，别忘了蔺主管可是蔺董如假包换的亲生闺女，这不就来撑腰了吗！”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公司周围的快餐店，二组和四组又凑到了一起，张璞挑着碗里的米线听大家热火朝天的议论若有所思，许久才喃喃地说道：“爸爸给女儿撑腰，妹妹给哥哥撑腰，有意思。”
苗娴雅飘了张璞一眼：“张部长，大家都在站队，好多人私下说蔺董得了癌症，以后蔺氏会是蔺元舟的天下，你想好站哪一队了吗？”
张璞放下筷子，毫不客气地说：“向你学习，先两边都站着。”苗娴雅刚要发作，却听他又说，“你以为蔺董今天来就是为了给闺女撑腰？或者，你以为蔺主管需要他爸给她撑腰？”
苗娴雅沉默了，攥着筷子的手用了力，脸慢慢白了。
蔺董胃不好，蔺暖阳就近选了一家粤菜馆，那里有好喝的养生汤。吃饭的时候，三人默契地没有提工作上的事，随口聊了几句家常。趁着蔺暖阳去卫生间，蔺董突然问钟守意：“听说，曹晖山向员工介绍沈落蕊的时候把你也叫上了？”
钟守意这才发现有哪里不对。是啊，一个副部长，其实用不着总裁和董事长亲自去介绍，按照惯例，分管领导出面就够了。可介绍沈落蕊，分管的副总裁没出现，这个隔了两级的曹晖山倒是特意把他这个三级之外的给拉出去了。钟守意有些懊恼，倒不是他的架子有多大，只是特别不喜欢被人摆一道的感觉。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蔺暖阳那会儿是在讽刺曹晖山越俎代庖。她在提醒他，总裁摆布不了董事长，而德蔚的人事一直由董事长负责，她的机会，似乎也用不着曹晖山施舍。
钟守意将捏在手里的餐巾纸摔到了餐桌上，抱怨道：“我就怕人际关系这一套，老老实实搞我的芯片研究多好，非要跟人打交道！”
蔺董好气又好笑：“就你这样还谈保护妹妹，先学会怎么不给她拖后腿吧！”
“不至于。我哥就是神经大条了一些，在国外待久了，国内的一些人情世故尔虞我诈的他还不太适应，慢慢就好了。”蔺暖阳甩甩手上的水，难得给了钟守意一个好脸。
蔺董笑着摇头：“你呀，就听不得别人欺负你哥说他半句不好！”
去中医院途中会路过市医院，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刻钟，市医院门口的车已经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队，来来往往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蔺暖阳透过车窗看着，禁不住感叹：“中医五千年历史怎么就被不过四百年的西医给打败了呢？”
蔺董闻言看一眼窗外：“倒也不至于打败，中医的地位还在，只是现在的人大多习惯了看西医。有人说中医让你糊涂活，西医让你明白死，直观、准确、周期短、服药方便都是西医的优点，这些中医的确落下风了。”
“那你为什么坚持做中药生意，制药厂也只生产中成药？好像西药更赚钱吧？”
蔺董想了想，笑道：“你这样一问，还真让我想起了当年建药厂的初衷。一开始咱家做中药材生意是因为祖祖辈辈都做这个，而我做药厂还真不单纯为了赚钱。西药虽然方便疗效快但副作用太大，我不希望那些病人好不容易治好了一种病却因为服药伤了别的脏器，这不是危言耸听。”
“光靠我们一家是没有办法的。”
“所以，当初你坚持馨阳中西结合的时候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假如馨阳打出了知名度，那中医或者中西结合的治疗方式是不是就会被更多人选择呢？”
听到这句话，蔺暖阳终于忍不住，不吐不快：“公司整天喊社会责任，但真正又做了多少？蔺氏这些年的回馈社会就是所谓的合理避税和摆拍几张照片去沽名钓誉，都是虚浮半空中没有一件是脚踏实地的！馨阳还没起步就这个阻那个拦，打出知名度？没那么容易吧？！”
蔺董叹息道：“是啊，一个好企业光赚钱是不行的，社会好感败光了就全完了！当初成立集团，我踌躇满志，怎么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怎么让我的员工成为最幸福打工人、怎么让病人用上最便宜最有效的药、怎么让社会因为蔺氏变得更好，说实话，我全想到了，而且想得很多。可慢慢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只剩下壮大公司多赚钱了。现在再回头看，真的有太多太多多遗憾，所以，我希望你成立馨阳不是为赌气去打败谁，而是真心为了那些需要到馨阳疗伤的人。容不容易不在那些阻拦你的人，而在你自己，初衷不可以偏离，不然你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浪费很多精力走很多弯路，最终的结果也不可能好，就像我现在这样。”
这是爷俩第二次谈论这个话题，之前蔺暖阳带着气去反驳，压根儿就没有多想，而这一次，她听进去了。或许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让中医重新发扬光大，但，至少，她必须做到让馨阳不要脱离初衷变了味。
到了中医院，蔺董的司机詹野去停车，蔺暖阳扶着蔺董先下了车。按照导医牌上的提示，他们坐电梯先上二楼到肿瘤科报道，许是下午的缘故，等候区的人并不多，一刻钟后便轮到了蔺董。
坐诊的并不是薛教授，是他帮忙介绍的另一位专家。专家为蔺董仔细诊了脉，又看了之前在市医院做手术的记录和术后复查结果，建议住院以中药治疗为主，针灸、艾灸辅助。之前处于半放弃治疗状态的蔺董这一次非常配合，虽然暂时没有同意住院，但让医生开好药方又去了针灸科。
针灸科相对来说较忙，报道后蔺暖阳大体估算了一下时间，大约要等四十分钟左右。见蔺董脸色不太好，蔺暖阳便提议找薛教授看能不能想办法将治疗提前一些。蔺董听到后笑了，说：“你也是奇怪，平时最看不惯利用人脉走后门搞特殊，这会儿自己倒做上了。”
蔺暖阳愣了一下，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自嘲地笑了笑。她没资格说什么“为了爸爸”的推脱之词，仔细一想，这样的事她之前没少做，却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很多人要看蔺家几分薄面。也就是从中医院选拔实习生事件开始，她才明白，这份“特殊”或许在无意间剥夺了很多人的权力和机会，这是不公平的。
樱花树下陶云澈那放任自流的无奈眼神历历在目，再一次想起，蔺暖阳的心里不止有同情，更多的是愧疚和无地自容。
“爸，馨阳刚开始肯定缺人，我想再和栾校长商量一下，再加一个实习生名额，您看，行吗？”
蔺董很轻易便看透了蔺暖阳的想法，思忖片刻，说道：“加一个、两个不是什么难事，但问题是给了陶云澈这个机会并不代表他的人生就是公平的了。以我对这个孩子的观察，他的能力不难有出路，你要真心想帮他，不局限馨阳，不然我不会放任你小叔让任迪顶替他。你也一样，以你的能力，不局限于一个副部长，沈落蕊的出息也就这样了，鸡毛做不了令箭，你的靶心不在你小叔身上，目标，要放长远。”
蔺暖阳何等聪明，一点就透。她不再纠结，陪着蔺董闲聊着感觉四十分钟也没有那么难熬，听到叫号的时候反而有些遗憾时间飞逝得如此之快。父女俩极少有机会坐在一起谈心，以前是蔺董工作忙，育儿的担子全在蔺暖阳的妈妈身上，后来她慢慢长大，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似乎也不愿意再与爸爸过多交流。如今她才明白，这些年，她一直没有仔细了解过爸爸，没有认真听过他的话，现在想来，后悔了。
薛教授看到蔺董立刻站起来迎接，两人寒暄几句，薛教授开始查看专家给蔺董的诊疗意见。
针灸室是个很大的房间，薛教授的诊室原本在隔壁，为了方便病人才临时在这放了一个简单的办公桌。针灸室的东、西两边靠墙各有三张病床，里面应该有病人，周围都拉着天蓝色的布帘。蔺暖阳站着蔺董身后，好奇地四下看着，布帘离地二十厘米左右，在东北方的角落里有一双熟悉的鞋子，如果没看错，应该是昨晚出现在她家的那一双。蔺暖阳的心忍不住雀跃起来，盯着鞋子在病床周围来回走动，直到帘子被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栾睿看到蔺暖阳露出意外的神色，先和蔺董打了招呼，将手中的针放进消毒柜，踱步到她身边：“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吧？VIp啊，一个电话的事儿。”
蔺暖阳的失望溢于言表，回答的时候也懒洋洋的：“嗯。”
正在和蔺董说话的薛教授歪头看向了蔺暖阳：“我也建议蔺董住院治疗。”
蔺暖阳赶忙凑了上去：“很严重吗？”
薛教授指着之前化验单的一个数据说：“这个结果让我有点担心。蔺董以前也是学医的，多少也懂一些，我的建议是先去咱军区医院做pEt\/ct，但他拒绝了，住院治疗更保险一些。”
“该做做啊，爸爸，这个时候不能固执。”
蔺董拍拍蔺暖阳的手：“我很相信诊脉结果，本来想着公司这会事儿多先不住院，既然薛教授也建议，那就先住，等治疗一段时间再去做也不耽误。”
蔺暖阳又问薛教授：“可以这样吗？”
薛教授说：“可以，做pEt\/ct的目的是为了准确定位病灶判断有没有复发，以蔺董现在的情况，质量方案相差不大，可以先做治疗。”
蔺暖阳稍稍放了心：“那就听您的先住院吧！”
“好。”薛教授说着拿起电话拨通了住院处询问有没有单人病房，得到肯定答复后开了住院证，说，“栾睿，你陪着去办手续吧！”
“该起针了。”栾睿指了指附近的病床，略显为难地说。
薛教授想了想：“把他俩叫回来，保健处天天跟我抢人！”
栾睿赶忙打电话，不到两分钟，两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针灸室门口。蔺暖阳回头，先是看一眼两人的鞋子，竟然全都是一样的，视线上移，一双好看的眼睛跃然出现在眼前，以至于让她完全忽略掉了另外一个人，于是，她的视线不再移动，看着站在略后面的年轻人缓缓摘下了口罩，露出了陶云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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