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听澜想留在赵兰溪身边，众人觉得有些意外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黛姬一向会察言观色，见关氏脸上的情绪变化得十分微妙，便笑着打着马虎眼说：
“你兰姨毕竟是道家子弟，虽说待在你父亲身边多年，也算是半还俗了，可到底也尚未婚配呀！这突然多了你这么个女儿在身边，多少有些不像话呀！”
果然，关氏微微点了点头，说：
“这话倒是有道理啊，你如今是郡主，身份尊贵，万不可让人觉得你不懂规矩。你兰姨虽是我的女儿，你喜欢她我也高兴，可我也该为你日后的生活多加考虑才是啊！”
严听澜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但她仍想争取一下，遂再一次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接着说：
“我既是认兰姨做义母，那便当然不是亲生的了，与兰姨是否婚配又有何关系呢？”
严听澜还小，自然不知道关氏是希望赵兰溪能赶快嫁人生子，做个寻常妇人的。若是教养郡主，总不好带着郡主嫁进别人家吧，这于郡主而言也有失体面。
黛姬见严听澜不愿松口，便看了看赵瑾，拉了拉他的衣袖，赵瑾又看向赵兰溪。
他可不敢做赵兰溪的主。赵兰溪没开口，他甚至都不敢提出把她写进族谱的事。
赵兰溪抬起头来，见关氏也向她投来了目光。
“母亲大人，您的意下如何呢？”
她把问题抛给了关氏。
关氏见状，便直言道：
“听澜呐，日后你兰姨的名字也是要在我们赵家的族谱上的，我这个母亲愧对她，自然会再给她寻个好人家，让她嫁人生子。你可愿随她嫁入别人家？倘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吃醋吗？”
在严听澜的心里，从小到大她都认为兰姨就是她严家的人，像她的亲姨母一样看着她长大，她从来没有想过兰姨会回自己的家。虽然如今知道了兰姨就是赵瑾嫡亲的妹妹，但她仍然没有意识到兰姨已不是严府的女使了，是可以自由婚配嫁为人妻的。
听关氏这样说，严听澜的心里瞬间就失落了。
赵瑾见关氏说起了对赵兰溪今后的安排，料定赵兰溪可能不会遂了关氏的心愿，只怕母女之间要冲突几句，便赶紧笑着把孩子们打发走了：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慢慢商量，我看你们这些小辈们也不肯在这席间久坐，顾嬷嬷已经在花厅给你们制备好了点心果子和香饮子。文煜，你领着大家过去吧！”
“是。”
赵文煜十分有颜色地把严听澜也一并拉走了。见所有小辈们已离去，赵兰溪这才站起身来，冲关氏说：
“母亲大人，请容女儿说一句话。认祖归宗一事，能否作罢？”
关氏闻言，像被人突然迎面浇了一盆冷水一样，从头凉到脚，面色也顿时僵了下来。
却听赵兰溪接着说：
“母亲，女儿毕竟不是在镇国公府长大的，真正把我抚养长大的人是师父，我应当继承师父的遗志，守护碧翠山庄，悉心教导徒弟，把姑苏派的武功和机关术传下来，这才算是尽孝。”
“你……你难不成一辈子不想回这个家了吗？”
关氏已经有些急眼了。赵兰溪见状，便走到关氏身前，跪下来说：
“母亲大人，您是生我之人，师父是养我之人，你们都对我有恩。女儿并非不顾念您十月怀胎给了我生命，这些年，女儿也一直在为家中兄弟尽心尽力，您不是不知道。难道这些还不够报答您的诞育之恩吗？师父他毕竟养育了我十几年，我不可能丢下他的一切，一个人去享受荣华富贵！女儿于心难安！况且，日后母亲要是想我，我会时常下山来看望母亲的，请母亲放女儿回山上吧！”
赵兰溪话没说完，关氏的脸色便铁青了，她用手杖点了点洒扫干净的青石板砖，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
“兰溪，母亲已为你寻了门亲事，可你却要继续回去做你的姑子？母亲都答应了男方过来相看，你让母亲怎么跟人家交待！”
赵兰溪闻言，顿时有些无措了，便回头看向赵瑾。
赵瑾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母亲，您何时答应了男方来相看？为何没有告诉儿子？”
“瑾儿，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为兰溪操心，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在弥补她，我为她选的人家自然不会害了她！”
“那是您自以为的！再说了，如今我才是家主，是谁家这么没规矩，想做我妹夫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吗？您这不是让外人打我这个一家之主的脸吗？”
关氏听了这话，倒是有些心虚了。她就是怕赵瑾拦着，才故意让人瞒着他的。但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想轻易做出让步，遂道：
“母亲给兰溪相中的是信侯世子。”
赵瑾眉心一蹙，不悦道：
“他都死了三房夫人了！”
关氏闻言，却接着解释道：
“兰溪年岁太大了，不好嫁了！可母亲总不能让她嫁给寻常百姓吧？信侯家也算门第显赫，兰溪嫁过去不会受苦，人家信侯一家也是纯臣，不会影响到你的立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的父亲临终前最挂心的就是兰溪，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把兰溪嫁出去，让她过一个女儿家该过的生活，而不是做一辈子道姑。兰溪若是再耽搁几年，年岁更大，更嫁不出去了。”
赵瑾咬了咬牙，低声嘟囔着说：
“这个婚是非结不可吗？”
“你嘟囔什么呢？有什么意见你就说！”
关氏面色愠怒地看着赵瑾，赵瑾见状，便直言道：
“信侯世子有个特殊的癖好，他喜欢人妻！听闻他时常与府中的管家媳妇们纠缠不清，母亲，您都没有听说吗？”
“你说什么？”
关氏顿时有些无措。
其实赵瑾并没有诽谤造谣信侯世子，而是早些年朝中便传出信侯世子荒淫无道喜欢人妻，信侯世子的第一任夫人就是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和世人的冷嘲热讽才上吊死的。
关氏好几年不问外头的事了，这是她旧时的闺中密友帮她牵的线，说信侯一家怎么怎么好。
这时，一直龟缩在一旁的赵璇见状，连忙站起身来狠狠补了一刀：
“母亲！还得是大哥消息灵通，前不久我做了笔买卖，那人跟信侯一家甚是相熟，说什么信侯世子素日里喜欢打女人，他那三房夫人他一个都不喜欢，他就喜欢他家的管家娘子！”
赵璇最近并没做过这笔生意，但他看得门清，他姐姐铁了心要回碧翠山庄，他哥哥铁了心要帮他姐姐，那他也得铁了心帮哥哥姐姐一把。
都是一个娘生的，无论如何也得整整齐齐。
就在关氏没办法收场的时候，吴清及时地赶到，说是楚王府那边派人来请赵兰溪过去，沈骥将军要见她。
众人倒是都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只有让赵兰溪离开才能打破这个局面。
赵瑾想着沈骥只怕是不太好了，可能有什么话要交代，便打发了府里的车马送赵兰溪过去。
赵兰溪方才在镇国公府和母亲争执不下，虽然兄弟都是向着自己的，但她仍有些忧心，她怕老母亲年纪大了，万一被气出个好歹，赵瑾和赵璇恐怕就只能妥协了。
总不至于为了她的婚事把老母亲气到一命呜呼吧。
如果非要嫁人的话……那还不如嫁给师兄呢！
师兄也一直在自己府中供奉着他师父的灵位，还编写了一些记录机关术的书籍，想来师兄是能理解她为师父尽孝的心意的。
就这样，赵兰溪心里乱糟糟地来到了楚王府，此时，沈秋灵已经有了皇后的名分，赵兰溪便先去见了她，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沈秋灵端正地站在房中，受了她这一礼，便连忙上前把她扶起，眉目间竟然并没有什么忧伤。
赵兰溪再次暗暗起了疑——沈秋灵的举止太不正常了。
“赵姐姐，我哥哥说他有几句话要同你单独说，你去里间看看他吧。”
“好。”
赵兰溪踏进里间，只见床帘已经被拉开，床边也摆放好了绣墩，赵兰溪坐到绣墩上，垂眸打量着沈骥。
他脸色已呈灰白色，双唇也有些发青，手臂和手背上都出现了一片片淤青一样的颜色。听宫里的太医说，这是体内毒素淤积造成的。
不过，沈骥的状态还是清醒的。
看到赵兰溪前来，他十分高兴，便撑着双手坐起身来，半靠在床上。
“姐姐，你近来可好？”
赵兰溪想起方才的不愉快，面色微僵了一下，便连忙转而笑着说：
“我挺好的，前两日回南屏山祭拜了先师的灵位，查问了徒儿们的功课，又去稻花香铺子见了徐掌柜，问了问今年的行情。今日又去了趟镇国公府，商议严小姐日后的去处。”
沈骥听赵兰溪说着，面容上也慢慢浮现出笑意，可他却忽然开口问道：
“那姐姐的去处呢？”
这一问，又把赵兰溪的思绪拉回了方才的纠结。
她轻叹了一口气，说：
“我想回南屏山，如今还在同家里的老母亲商议。”
看来事情不太顺利啊。
沈骥一向识礼，绝不会过问别人家的私事，他很快便步入正题，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递给了赵兰溪。
“这是什么？”
赵兰溪双手接过，沈骥仍笑着说：
“这是我沈家的家传之物，你打开看看。”
赵兰溪将其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块上好的紫玉佩。
她微微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何意啊？”
“姐姐，我既去日无多，这紫玉佩不能一直留在我这。秋灵如今已经贵为皇后，日后若是能为皇上开枝散叶，他们的孩子身上也有我沈家的血脉。这玉佩还请姐姐先代为保管，等秋灵与皇上的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是女，还请姐姐把玉佩送给孩子，这样我沈家也便得以衍嗣绵延了，父亲九泉之下想来也会高兴的。”
赵兰溪闻言，倒是有些不解，她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你为何不直接交给皇后娘娘？”
“我……”
沈骥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很快便被忧伤的情绪笼罩住了，遂沉声道：
“这几日，她与我形影不离，日日侍候在侧，她时常坐在床榻边，靠在我的肩膀上，让我给她讲我在洛阳这一路的见闻。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我知道，我们一直都在默契地回避着死亡这个话题，谁也不愿意先提。”
沈骥微微红了眼眶，他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里都传来难捱的剧痛。他痛苦地蹙了蹙长眉，又接着说：
“我不想把紫玉佩托付给她，说起我的身后事，让她伤心难过，更不想让她觉得日后为沈家延续香火的重担落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日日为子嗣忧心，不能安心地跟皇上过日子。姐姐，这个玉佩就先放在你这吧。”
原来是这样。
赵兰溪小心地捧着玉佩，又将它放回盒子里，仔细盖紧盖子，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你放心吧，我都记下了。”
沈骥欣慰地笑了笑，他望着赵兰溪，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姐姐，你不想回镇国公府去，对吗？”
“是啊，我想回碧翠山庄。可母亲非要我认祖归宗，嫁给信侯世子。”
一直以来，沈骥对赵兰溪的倾慕都只是淡淡地溢于言表，蜻蜓点水般地轻轻一碰又迅速消失不见，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海誓山盟。他只是默默地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不介入，不参与，就静静地观望着，看着她做自己的事。
当日在洛阳，他们重逢之时，他设计把她掳走，却发现自己中了她的圈套，最终被她识破了身份。那时他是真心想把赵兰溪留在身边的，可他却渐渐察觉，孙皓已经先一步到了她身边。
那一刻，他也曾深感遗憾，遗憾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感就这么化为乌有了。
可是再到后来他身中剧毒，回天乏术，一路上赵兰溪陪伴着他赶到京城，他忽然又开始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过，没说过甜蜜动人的情话，没许过沧海桑田的诺言。
就这样走吧，没什么不好。
但走之前，他要确保她的余生能够幸福。
“姐姐，你不想嫁给信侯世子，对吗？”
“嗯。”
沈骥明白了。
如果自己这短暂的人生注定不能陪她一辈子，那就用自己的死换她余生平安喜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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