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一支打着京军旗帜的队伍进入易州境内。
队伍中两名身穿儒衫的文士颇为显眼，年轻的学子道；“孟朴学长，我感觉进入易州之后环境跟京师周围的州县大不一样啊！”
易州南部是河流纵横的平原，不同于北直隶其他河道的颓败，易州的河道宽敞水流清澈，沿着河道是规划整齐的各种绿化带，有柳树槐树还有大片灌木，绿化带之间还栽种着蔬菜。看不到北直隶一般夹杂大量泥沙的浑水河。
中年文士名字叫孙淳，孟朴是他的字。孙淳端详着阡陌纵横的田野道；“据说茂山卫代指挥使李银河成立了商行大肆兼并土地，这个人非常难缠。
据说他在紫禁城和内阁大学士们胡搅蛮缠，可能还升为大宁都司的官职，我们见到他要格外小心。
此人贪钱贪色手段卑劣，是一等一的土豪。”
孙淳看着平整干净的驿道摇摇头；“这个人做买卖有些独到之处，就是刚愎自用不符合士大夫联手共进的规矩啊！”
一旁骑着马的武官道；“李银河就是卫所破落户，贱人一个。
他才吃饱饭几天，懂什么士大夫的规矩！就知道拍陛下的马屁，愚蠢无比！”
孙淳摇摇头对一旁的青年学子道；“太冲啊，能在帝国做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人物哪有傻子。
盐商能够把控盐税依靠的是徽商晋商陕西商帮，广东依靠地方官吏把控货源，福建缙绅甚至依托海盗走私贸易。
我们苏州府商贾依靠的是江南学子，依靠的是掌控天下舆论。
张溥以太仓为基地兼并诸多学社准备创建帝国第一大学社复社，复社的宗旨是兴复古学揣摩八股砥砺学问经世致用，了不起啊，我们控制了科举进而控制住官僚体系。
我们要注意联合上层势力，易州农院正在北直隶培养学生，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是控制学子的方式和复社的目的是一致的。
我们要注意农院领导层的诉求，李银河是农院运作的关键人物，所以要尽量联合李银河而不是与他为敌。
我们要开诚布公的探讨合作而不是对抗。”
青年学子皱着眉道；“复社目的是厘清官场腐败为科举输送人才，李银河一介武夫有什么作用？”
一旁的军官道；“黄宗羲啊，孙淳先生说的在理，什么复社揣摩八股砥砺学问，实质就是勾连权贵控制官僚体系。
结交权贵控制科举都需要金钱运作，易水湖商行做买卖的手段非常厉害，复社需要控制易水湖商行的财源。”
队伍突然停止前行，一名军官走到聊天的三人面前道；“李国瑞将军，易州巡逻队要检查我们的出行文书。他们截停了队伍。”
“什么巡逻队？”
带队军官李国瑞看看队伍前方，易州巡逻队是一名卫所老军带领的几个年轻乡社农民组成的小队，巡逻队配备了几把冷兵器。
李国瑞指着巡逻队道；“赶走他们，老子出身勋贵是京营游击将军，几个泥腿子看什么出行文书？
我们是京营总戎大人的信使，亲自来易州是给卫所小官李银河脸了，就是易州兵备也得客客气气迎候咱们。
几个叫花子挡路，真是莫名其妙，让他们滚蛋。
黄得功，揍他们，让他们明白上下尊卑。”
京营军官黄得功走到巡逻队面前，对领队的卫所老军道；“我们领队的游击将军的爹爹是帝国的侯爷，你们惹不起，让让吧。
我是军人明白军令，但是这里是勋贵扎堆的北直隶，你们不要惹得贵人生气会吃大亏。”
巡逻队老军眯着眼道；“易州匪患严重，这两年易州军民刚刚平定易水湖盗匪和涞水山区的山匪，卫所旗军和巡检司向易州兵备衙门报备，带领乡社青壮巡查来往人员，这是规矩。”
老军看黄得功摇摇头，淡淡道；“好，你们走吧。”
几枚信号弹在队伍行进上空炸响，远远的有信号弹爆炸声和军号声回应。
黄得功一脸凝重对李国瑞道；“李将军，巡逻队的联络手段非常严谨，卑职认为要谨慎应对。
卑职要不主动联系巡逻队出示咱们的公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咱们起码要尊重地方规矩和乡约。”
李国瑞满不在乎道；“这里距离京师才一百多里，难道不认皇亲国戚啦！
一群泥腿子有什么见识和胆量，敢阻止咱们行进不成！
爷们在京师四九城也有一份响当当的名号，跟乡社百姓妥协实在丢面子，不用理他们！”
李银河的老营百户所坐落在易州南部，是保证易州南部安全的据点。
谢宝回到易州之后，带领一个骑兵排进驻老营落实防御工作。
谢宝面无表情看着天空中炸响的信号弹，对警卫道；“骑兵出击，通知农院及军士营方向的巡逻队准备火器。”
黄得功心中一支忐忑不安，易水湖商行的护卫训练有素，在文安剿匪行动中保护过京军，也教训过勋贵武官，很有可能不会在意一个侯爷的亲戚。
黄得功看着远方的飞尘赶紧向李国瑞禀报；“李大人，请赶紧防御吧，前方出现了骑兵。”
李国瑞依旧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点点头道；“结阵吧，没有想到这个商行如此飞扬跋扈，本官要去兵部控告他们。”
谢宝带领骑兵距离李国瑞的队伍一百步停下来，看到二十多京军在道路上排出防御阵型，对骑兵排道；“冲阵！”
李国瑞没有等到巡逻队骑兵派人过来接洽，直接等到了骑兵的进攻。
李国瑞哪里经历过战阵，目瞪口呆看着两路骑兵掠过军阵两翼，十几支箭矢覆盖了小小的军阵。
对方的箭矢没有箭头，但是依旧射的京军四处翻滚，谢宝带领一个骑兵班冲进李国瑞的队伍，用木棍将站立的军士们打倒。
李国瑞胸口中了一箭，背上挨了谢宝一棍，李国瑞趴在地上疼得直抽抽。
更多的商军护卫赶到现场将京军包围，只有孙淳和黄宗羲还站立着和商军对峙。
谢宝指着孙淳道；“你们身为学子为虎作伥，须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身佩制式兵器就要接受易州乡社的查验。
你们拒绝出示行动的文书，形同盗匪。老老实实束手就擒，我要将你们押到兵备衙门。”
李国瑞揉着胸口呲牙咧嘴起身道；“反了反了！你们竟然袭击京军，我爹是李铭诚，你们摊上事了！”
黄得功皱眉对谢宝道；“这位大人，咱们有些误会，我们有兵部文书。”
谢宝摆手道；“现在拿出文书晚了，因为你们的傲慢，易州乡社动员了剿匪武装。
动员是有成本的，你们在兵宪衙门接受审查之后还要结算乡社动员的赔偿。”
谢宝指着李国瑞道；“我不管你爹是谁，你家最好有矿，否则你们谁也离不开易州。”
一名围观的文士指着满脸不服气的李国瑞道；“本官周详，原灵丘县令，现在转任六科给事中。
你爹是侯爷吧，你们家是真正的皇亲，你家祖上是万历陛下的生母，被不断加尊太后封号，可谓荣耀无比啊！
皇亲国戚与国同休，前提是以皇室荣誉为圭臬善待黎民百姓，因为你们的俸禄皆是民脂民膏。
可是你们享受了百姓的供养却做了什么呢？远的不说，你爹为魏忠贤建鸿勋祠，崇祯陛下念及情分没有将你爹归入阉党逆案。
你是不是觉得你家需要不断挑战陛下的底线，下定决心将你家除爵才能罢休吧。
你做的非常好，刚刚出京就飞扬跋扈骚扰地方，本官恰恰调到督察院需要做出政绩，我希望你像四九城的爷们一样跟本官硬杠。”
李国瑞顿时泄了气，李家得到爵位是因为姻亲关系，祖上就是在京师东部做小买卖的，哪里有什么骨气。
皇亲不怕地方官也不怕百姓，就怕督察院和六科给事中，明朝的监察系统是以小制大，御史和给事中恰恰是高官和皇亲国戚的对头。
李国瑞弯着腰向周详谄媚道；“在下是京军游击，奉京军总戎大人的命令来易州公干，我这就向地方巡查人员出示公文。
我就是寻常武将哪里是市井的汉子呢，您大人大量放了卑职吧。
我就是一滩烂泥，这怎么说的呢，您就当放个屁。”
周详厌恶地指着李国瑞道；“办理公事赶紧去兵备衙门，少在大道上扰民。
你们惊动了乡社巡逻人员，老老实实赔偿动员的损失，本官和你没完呢。”
周详甩甩袖子离去，黄得功组织京军侍卫们包扎伤口，一群人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孙淳黑着脸向李国瑞拱手道；“我和黄宗羲要去农院办事，李大人，咱们就此别过。”
谢宝阴着脸对孙淳黄宗羲道；“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和李国瑞一样需要赔偿乡社损失。
在达成赔偿协议之前，你们走不了。”
孙淳略微惊讶道；“我们和李将军只是同行，我们是江南学子。
我们有学籍证明，难道你们敢私自扣押学子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警告你，就是你们易州的官府也不敢胆大妄为为难国子监的学生。”
谢宝淡淡道；“农院学生谢宝，既然你提到学子身份，那么就不要埋怨我不给你们脸面了。
你们身为学子应该熟读儒家经典吧，慎独应该是基本操守。
你们跟随京军免费使用驿站休息吃饭是否属实？”
孙淳点点头道；“我们有出行证明。”
谢宝嘲笑道；“朝廷的驿站绝大部分亏损严重，就是你们这些攀附权贵的垃圾堂而皇之使用驿站资源。
易水湖商行接管了北直隶大部分驿站，市场化经营的同时为朝廷传输文件和政令，承担驿站的运行费用。
你狡辩什么！你们属于朝廷的官员吗？你们是为公事免费使用驿站吗？
农院山长孙奇逢先生强调做学问首要正心，你们和农院谈什么？大家三观不同，多谈无益浪费时间！”
黄宗羲打断还要辩解的孙淳，正正衣襟向谢宝施礼道；“我们错了，我们使用朝廷资源办的是私事。
儒家修行首要诚心正意，我们做的不好，所谓头上三尺有神灵，我们在道德自律方面还没有入门。
我们跟随京军进入易州，应该督促游击将军遵守律法乡约，我们没有规劝。
谢宝吧，我们错了甘愿认罚。
我们担负着几个学社的重要嘱托。需要跟农院管理层接洽。
我们希望能够拜访农院。”
易州地势北高南低，易州涞水交界的高地坐落着军营社。
军士社成立之前，这片区域取水灌溉困难，军士社成立之后，农院紧邻军营社承包了五百亩高地作为农院种植示范区。
军士社旗军绝大多数务农，对农院的学问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农民最关心什么？当然是关系农业产量的灌溉设施和农业器械。
旗军们清楚农院先生们在农业领域的造诣非凡。农院联合易州商会在易州涞水北部山区规划建设一系列水利工程。
已经动工的水库建设有易水湖，西大地，小泥沟，马头，垒子，天鹅湖以及拒马河排洪湿地。
整治的水道覆盖易州涞水所有的河道。
农院在农场建设了各类农械工坊，农业器械涉及灌溉耕种农田管理和收割的各种农械。
农院学子和下辖的中学小学学生完全承包了附近的河流改造以及五百亩的农田耕作。
农院在教授带领下利用河道建设了龙骨水车竹筒水车，水利磨盘，水利切割和铸造锻造工坊。
工坊源源不断实践研制各种铁质农械，并向军士社以及附近乡社投放，因为商会银号承包了产品，使用贴息免息与乡社农户结算，所以易州涞水的乡社农械使用率极高。
封建乡社管理者是乡绅为主，农械简陋大型农械以及灌溉机械普及率极低。而商行以乡社干部为主，农院研制为辅助，借助银号的资本实力，利用各类商号的流通渠道推动农业机械化。
李银河在河道旁对指导安装水车的宋应星教授道；“宋教授，您不必亲自动手，一定要注意安全。”
宋应星摆摆手道；“水利机械要借助水流的压力，坡度需要精确改造，我不放心啊！
银河不用担心，计六奇承担了大部分工作，真是一个动手能力超强的好孩子。”
李银河看看拿着书籍指挥工人组装水车的计六奇，点点头道；“计六奇还是孩子，管理着图书馆，猪场，为了研究宋先生的《天工开物》非要给您打下手，难为他了。”
一旁的山长孙奇逢笑道；“计六奇不仅学业优秀而且积极参与农院的实践项目，他还参与果脯工坊的技术流程编写任务。
什么是经世致用，什么是知行合一，计六奇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谢宝带着孙淳黄宗羲来到众人面前，谢宝向孙奇逢宋应星李银河一一行礼，对李银河道；“师父，京军游击将军一行已经被押往兵宪衙门。
等他们出来要结算动员费用。
学子孙淳和黄宗羲与京军一起进入易州，他们想和山长探讨结社的问题。”
孙奇逢看眼孙淳道；“你和太仓荷花湖盛家是姻亲，你们都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也做着不小的买卖吧。
你东奔西走联合学社组织，你要干什么？”
孙淳施礼道；“当然是切磋八股砥砺学问。”
孙奇逢淡淡道；“老夫认识不少东林党人，他们有的人品行端正，但是，绝大多数东林党人刚愎自用道貌岸然自私自利。
老夫观其执政，从欣赏他们到怀疑他们最后到厌恶他们。
东林党人执政就是帝国的灾难，他们为财政增加收入了吗？他们为灾民提供帮助了吗？他们没有为抵御东奴北虏做出一点点建设性的作为。
东林党的顾宪成是你们的榜样吧，从吏部辞职回到家乡建立东林书院，以布衣身份操控清流制衡朝廷的政策，甚至决定朝廷官员的任免。
是不是很威风！”
孙淳略微尴尬道；“帝国朝堂出了问题，皇帝昏庸大臣们庸碌不堪，东林前辈要想改变朝廷的状况自然积极参政，实现众正盈朝的盛况。
学生们此次联络天下精英，就是要唤醒学子们挑战黑暗的勇气并实现崇高理想，唤起帝国民间的正义力量重新缔造帝国的文化。
我们已经联络了上千的学子，所谓群英荟萃，在明年准备大规模集会成立统一的学社组织，天下学子们积极响应，天下清平的局面不远啦！”
孙奇逢淡淡道；“在天启时期，陛下招东林党人参政议政，也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众正盈朝的辉煌时期吧。
那么看看天启皇帝在诏书中对众正盈朝的评价；一群道德君子正事不干，国家朝政都已经水深火热了，还只知道互掐。
你们效仿东林党，政治宗旨就是攫取权力。所谓的科举研究，其实就是官场盘根错节的暗箱操作；所谓的雅集诗会，就是拉小团体的手段；而所谓的千人大会，就是为了造势长声望。而在这整个过程里，你们从头到尾在干的也只有一件事：骂朝廷。不但私下里骂，更抓住一切公开场合光明正大地骂。到了各类集会上，他们更是精神抖擞地骂。你们最主要的活动，就是“社集”，闹得天下震动。
老夫很忙，还要督促农院学子修整河道完成秋收的小事。
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夫实在没有精力和兴趣搞什么集会。”
孙奇逢对李银河道；“农院全权委托银河处理与江南学社的联系事宜。
老夫很忙，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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