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八月的太阳，跟淬过火的铁水似的，泼在汉正街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烫得人脚底板都发慌。长江支付总部楼下那排新装的扫码终端锃亮发光，映着几个正激烈争吵的人影。
瘦猴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凑近刚从奥迪里下来的雷宜雨：“宜雨哥，楼后头，李总和老胡他们又杠上了，唾沫星子能灭火。”
雷宜雨脚步没停，脸上表情像块浸在深井里的青石，波澜不惊。大楼侧后身的巷子阴凉些，但空气更黏稠。几十号穿着统一蓝灰色“长江铁军”poLo衫的地推员分成了两拨，泾渭分明。左边清一色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领头的正唾沫横飞，是才被李强从某知名销售公司挖来的“尖刀连”队长孙杨。右边则是一水儿板寸头、花白胡茬茬的老兵，为首的胡卫国，人称老胡，肩宽背厚，脖子晒得通红，眼里冒着火星子，那是当年武钢下岗潮里让李强挑出来，跟着长江支付一路打江山的老班底。
“孙队长！你再给我划拉这破屏幕试试！”老胡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几乎戳到孙杨鼻尖前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上，那屏幕上的长江支付内部App界面花花绿绿，记录着商户拓展地图和考核数据，“老子当年扛着钢锭爬高炉的时候，这玩意儿还不知道在哪个娘胎里画图呢！现在搞这些洋码子，点来点去，开新户没见多利索，光盯着你这屏幕上几根道道转悠了！这是搞营销？这是搞我们！”
“胡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孙杨年轻气盛，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试图讲道理，“数字化管理是李总定的战略！科学！精细！每个动作、每个商户、几点几分扫码、谈了啥都实时上传，后台看得清清楚楚！考核公平透明！您老几位跟不上趟，不能拖累整个华中战区绩效！就你们负责的h市，商户拓展率垫底！落后就要认！”
“放你娘的屁！”老胡后头一个老队员梗着脖子吼，脸红得像要滴血，“垫底？老子们没日没夜跑断腿的时候，你还在学校背Abc呢！公平透明？我呸！我们谈十个户，风吹日晒磨破嘴皮子才成七个！你们小年轻仗着这平板查资料快，谈个刚开张的奶茶店、便利店，点个几下，户倒是多，顶屁用！能有我们谈的钢厂供销科、物流老板贡献大？这叫考核公平？丢了我们长江地推‘铁军’的魂！”
孙杨被噎得一时语塞。老胡一把推开他，直接举着平板对着旁边路过的、刚从写字楼出来的两个西装白领：“瞅瞅！都给我瞅瞅！这就我们新派的‘先进家伙’！跑一天生意，没干别的，光伺候它了！拍照片！扫二维码！填一堆乱码！有这个功夫，老子多跑两家店，多谈两个老板不好？搞这些虚头巴脑，李总就是听你们这帮洋学生忽悠！忘了当年是谁陪着他，在汉正街被人追着砍还护着机器的！”
人群嗡嗡作响。年轻的觉得老同志就是不肯学习，抱残守缺；老队员们则普遍烦躁、焦虑、抵触，甚至有几个靠在墙上，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爱咋咋地”的消极怠工。整个h市的推广任务，就卡在这几队人马的互不买账、各行其是上，像台没了润滑的老机器，吱吱嘎嘎就要散架。
“都吵吵什么呢？当这儿是赶大集？”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插了进来，温度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李强穿着笔挺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淡淡的旧疤。他走到对峙两拨人中间，目光先严厉地扫过孙杨：“业绩不是靠你手里的平板电脑跑出来的！数据再漂亮，推不动终端机，换不来商户签约，就是虚胖！”
孙杨脸色一白，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李强随即看向老胡，眼神锐利如刀，却没立刻训斥，语气反而放缓了些：“老胡，我记得三年前，在汉口码头围堵那帮水耗子，你带着三个人堵一条巷子，后背挨了一刀都没撒手放跑一个。那会儿你们几个用的什么？烧火棍吗？不也是当时最先进的无线对讲，配合我这边监控调度？怎么到了扫码时代的考核关，你们就铁了心要用烧火棍了？你告诉我，是平板的错，还是人的错？”
老胡被说得脖子青筋鼓了鼓，脸上涨红，却憋着没立刻反驳。
李强声音又沉了几分：“数字化管理，不是要取代你们的经验，是要用‘代码’把这宝贵的‘铁军魂’固化下来！放大出去！让你们的经验能复制！让新兵也能快速变成老将！不是让你们把这魂丢进档案室落灰！h市的窟窿，你们负责补，三天！拿新老结合的方案来，谁拖后腿，我扒谁的皮！”
话很重，但没提一个字的“App不好”，只字未提“你们落伍”，只问“是工具错还是人错”，只强调“铁军魂”需要新载体。这砸下来，老胡张了张嘴，硬是没再蹦出像刚才那么冲的话，但那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
瘦猴在雷宜雨旁边嘀咕：“嘿，李总这手，打一棍子揉三揉，有点东西啊宜雨哥。”
雷宜雨没接话，目光掠过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看向远处巷子口。老吴那张总是油污和憨厚笑容混杂的脸，正挤在看热闹的人群边缘。
……
傍晚，雷宜雨没在窗明几净的顶层办公室待着，也没招呼李强和苏采薇。他独自溜达到了青和里棚户区附近，那家由老吴亲自动手、加装了简易暖气片的小卖部门口。七十岁的王桂芬老太太正摇着蒲扇，对着长江支付给装的扫码牌子一脸新奇又犯难。
“小雷老板！”老吴眼尖，放下手里正在给一台老旧平板电脑后壳拧螺丝的活计，笑嘻嘻地站起来，“稀客啊！”
雷宜雨踢了踢地上装零件的小马扎，挨着老吴坐下，顺手拿起那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平板：“老胡他们今天，差点把这玩意儿当水货给劈了。”
老吴嘿然一笑，粗粝的手指点了点屏幕：“这东西，是好东西，屏幕亮堂，资料查得快。可老胡他们那些人手，摸惯了钢钎铁棍，粗！硬！冷不丁让他们整天戳这光溜溜、薄脆脆的玻璃片子，跟绣花似的点来点去……嘿，心里能不毛？”
他掰着手指头：“心里毛了几点：第一，觉着干这活不像爷们儿，手艺生疏了；第二，那考核界面太花哨，跳来跳去的数字跟催命符似的，哪有当年直接看签单的红印子过瘾？第三，怕！怕这玩意儿把自己吃饭的老本给替代了，成了没用的人！说白了，不服气，不放心，更没面子！”
雷宜雨掂量着手里冰冷的平板：“李强路子没错，方向对，就是工具和心，没对上卯。”他把平板递给老吴：“拆过不少了吧？摸透脾气没？”
老吴小眼睛一亮，接过平板，动作麻利地重新组装起来，但显然做了些改动：“透了！这玩意儿吧，看着娇贵，可也得配上趁手的兵器！”
几天后，还是在长江支付那个能望见长江的后院。老胡被李强一个电话不情不愿地叫过来，看到面前桌子上的东西，愣住了。
还是那平板电脑，可外边包了一层极其结实、做了防滑处理的磨砂黑硅胶套，手感厚重，像握着块沉甸甸的保温砖。最关键的是，平板背面，老吴用几个特殊的卡扣，加上一块极其轻薄但极其坚固的特种合金钢板！钢板被打磨得光滑，但边缘带着熟悉的金属冷感和硬朗的轮廓线。这钢板老胡太眼熟了——是那种早年在武钢三号高炉边上专用防溅板的边角料！握在手里，份量感十足，踏实！
平板打开。App界面竟也变了！
原来那些花花绿绿跳动的饼图折线图被大幅度简化、压缩到屏幕一角。主界面变成了清晰得刺眼的地图，h市城区标得明明白白。几个代表目标未签约商户的红色小叉叉，直接戳在地图上。旁边一个醒目的深蓝色进度条——当前区域商户拓展率：37%（落后目标区域平均线23%）。没有复杂曲线，没有一堆小图标，简单、直接、粗暴！
更要命的是，平板正面边缘，老吴不知道从哪个军用品上拆下来一个小小的、亮闪闪的物理按钮，手感清脆。老胡试探性地一按。
“滴”一声脆响！伴随着一个浑厚有力、极富年代感的电子男中音，从平板的扬声器里清清楚楚地喊出来，穿透了整个院子：
【h市目标区域！拓展进度落后！铁军之耻！速去冲锋！】
声音不算大，但中气十足，调门儿像极了钢厂晨会那催人上工的号角！
老胡和他带来的几个老队员，听着这声音，拿着这加装了特种钢背板、自带冲锋号角键的平板，整个人都僵住了。那眼神，从茫然、愕然，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光？那是一种被触及到灵魂深处、唤起某种近乎本能冲动的光芒！刚才还在抱怨平板轻飘飘没感觉的手，此刻却因为掌心传来的那沉甸甸、冰凉又熟悉的钢锭般触感，而微微发热。
“胡哥……”身后一个老队员喉结滚动，嗓门带着点压不住的沙哑和激动，“这…这东西…这声儿听着舒坦！得劲儿！比那堆跳跳球似的格子带劲多了！”
“对对对，这钢板…摸着像咱当年车间的挡板…”另一个老队员也咕哝道，手指忍不住在磨砂外壳上搓了搓。
老胡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进度条和“铁军之耻”四个字，又看看那个亮闪闪的物理按钮，再掂量掂量手里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新家伙”，脸皮抽动了几下。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嚷着“什么玩意儿”，而是闷头一把抓起这个特制平板，转身对着那帮还在看热闹的老部下就吼，唾沫星子在夕阳下飞溅：
“看什么看？！没听见喇叭喊‘铁军之耻’？h市那点儿商户任务，都让孙杨那帮小崽子踩脸上了！今天晚上！就现在！跟老子去街口那新开的李记火锅！那老板昨天还跟我嘴硬说用不惯！今晚非把他那破旧的摇把子收款机，给我换成咱长江的扫码盒子！谁他娘的装不好App点不准地方，老子用这铁板拍谁腚！”
他猛地按下那个物理按钮！
【h市目标区域！拓展进度落后！铁军之耻！速去冲锋！】
电子号角再次响起！老队员们像是听到总攻信号，嗷一嗓子，刚才的懒散和抵触一扫而空，攥着同样的“钢板平板”，呼啦啦就跟着老胡往外冲，那气势，活像要再堵一次当年武钢三号高炉外泄的铁水，要把对面虚拟的“城池”给踏平了。
孙杨和他身后一帮年轻队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瞬间打了鸡血冲出去的老爷子。其中一个年轻队员咽了口唾沫，小声嘀咕：“孙…孙队…胡师傅他们…管这个叫‘铁板冲锋器’？他们这是…搞团建还是去打群架啊……”
“蠢！”李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那消失在巷子尾的一溜烟尘土和隐隐传来的电子号角声，脸上竟露出一丝罕见的、极度欣赏的笑意，“这才是老子要的！数据是水，钢渣云才是缸！让他们闹！”
他转向孙杨，语气果断：“把核心功能App操作流程再优化！越傻瓜越好！把你那堆花里胡哨的分析图表，都给我塞进后台分析师的口袋里去！地推前线，以后就认这个‘铁板模板’！马上给我复制！三天之内，华中区所有老队员，人手一块钢板！再给我找个技术最好、当年炼钢记录最高的人，重新录这个冲锋号语音！要更有劲！更老钢厂的味儿！”
而在顶层办公室里，苏采薇正对着突然激增、如洪水般涌入长江支付后台系统的实时商户签约数据和终端部署信息微微蹙眉。
雷宜雨端着茶杯踱步到她身边，也看向屏幕：“数据太猛？”
苏采薇无奈地扶了扶精致眼镜框：“倒不是。是结构有点猛…武钢系那边刚签约的商户流水数据，平均单笔金额直接冲破了天花板，是其他新拓商家的三点五倍。但问题是…后台显示，有超过四成的新绑定点位设备关联数据包，是在晚上十点后集中上传成功的…”
她指着一条最新的、刚刷新出来的、标着老胡名字的成功记录，位置正是李记火锅店，时间显示就是五分钟前，后面还跟着一串奇葩的备注信息：【商户名：李记火锅，负责人：李大牛。终端部署点：火锅收银台（原老旧手动收款机位置）。部署人：胡卫国。使用设备编号：钢铁冲锋器001。备注：成功说服！设备连接顺畅！试扫码收款音效老板很满意！老板表示：这声儿够响！够爷们！符合我火锅店气质！付款痛快！】
雷宜雨看着那条奇葩备注，再看看屏幕下方不断滚动刷新的、来自h市武钢老队员们的成功部署消息（大多伴随着深夜作业记录和奇特的备注），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
窗外，江城的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城市角落的商户里，扫码成功的提示音，“叮咚”声如雨点般密集响起。而在长江支付那庞大的数据云内部，一片由废弃钢铁熔炉残渣转化而来的数字基座上，正悄然刻下更多、更深、更具力量的新“钢铁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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