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隐匿行踪，他很快用高超的易容术将两人改头换面。
一想到等她醒来，她会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穆衿便陷入无尽绝望，他将阿娘迅速火化，骨灰暂时藏在空桑之树的种子旁，现在他们还不能立刻回到会英客栈，可想而知，凤凰雏一定会在他们曾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寻找他们的踪迹。
他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她苏醒，这是一座江南小城，他想皎然醒来后看见江南的烟雨会开心的，于是他买下一座宅院，一边照顾重伤的她，一边在为那少女作画。
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来取走，又是怎么来评判他的画是不是她想要的。
可他只能画，与仙人做交易，他没有后悔的机会。
他们深居简出，非不必要时候，他不会离开宅院。
穆衿有一个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在长安的那些时候，她也是时常睡着，醒来的时候跟他生疏至极。
她没过多少时日便醒了，只是身子还虚弱，穆衿没有忘记那日她几乎流淌尽了鲜血。
现在的她在铜镜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对任何人来说，少了一只眼睛都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打击。
可是穆衿总觉得，她好像透过那面镜子在看其他东西，可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十六岁那时入都督府，心思浅薄又简单，一眼就能看到底，那时他还洋洋得意，觉得无趣。
可现在的她越来越沉重，心思也越来越复杂，他百般心酸，如果他们还是那时的穆衿和皎然，会不会一切都比现在要好。
他还是那个暗戳戳装糊涂爱逗她的穆衿，而她也只是那个贪嘴，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小侍女，他害怕的只有柴瑜的处罚和那诡异的密室，皎然呢，挖空心思想要套秘籍的下落。
到了今日，柴瑜死了，他再也不用害怕他。
可是比起恐惧柴瑜的碧玺珠子，长鞭，柴家人的白眼，取血的丝线，身躯中的疼痛，眼前见她这样，他更心如刀绞。
在她沉默一日后，夜幕降临，她忽然开口了。
“哎，穆衿，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
“嗯？”他不知皎然的意思，上前捧着她的脸说，“会好起来的。”
皎然又说，“胡说，没了一只眼睛，怎么还能长回来呢。”
穆衿不敢直视她，他的确是在安慰她，可他想或许那些世外之人有办法，“等你好了，我一定找遍天底下所有的神医治好你。”他想起了那个少女的交换，如果要让皎然恢复那只眼睛，不知这一次要交换什么，但他打算将剩下的寿元都给她，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下一世还能再给她。
“撒谎，我根本不可能恢复了，我永远只剩下了一只眼睛，这很丑，很可怕，我会永远都只剩下一支眼睛。”
穆衿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变得僵硬，穆衿听见她说，“要不，你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没有听见穆衿的回复，她狠狠推开他，她就像是天底下所有得不到心爱男子允诺而暴怒的女子，“你根本没有那么爱我，滚开。”
他抬起了头，房中点了许多盏灯，皎然用仅剩一只的眼睛看见了他苍白的脸。
他说，“好，我会去找能将我的眼睛还给你的大夫，这样你就能像是从前一样了。”
穆衿认真的样子让她有些害怕了，她干巴巴笑了一声，“开玩笑的，穆衿，谁要你的眼睛。”
那她要什么呢？穆衿想让她不那么忧伤。
他问她，明日大夫来，继续让大夫医治她的眼睛如何？
皎然却有些不耐烦，“万一凤凰雏顺着那些郎中的口，找到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不会，“我们刚来这座小城，等他们治完你，有没有结果，我都杀了他们。”
皎然看起来有些生气，“不要，那是作孽，人在做天在看。”
他说不要紧，“是我作的孽，以后便报应在我身上。”
皎然摇了头，“不好，不……”
她想到了什么，“之前为我看诊的大夫，你是不是都杀了？”
穆衿说没有，让她不要害怕，“我们很快就离开了那些地方，只有这座小城是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我还没有找大夫来。”
她松了口气，爬上床，懒洋洋地解下衣衫，穆衿抚摸着她的脸颊，“困了？”
她说，“答应我，不要变成凤凰雏那样。”
他没有应声。
“不要手上沾满鲜血，我担心你也会有不好的下场。”
穆衿嗯了一声。
她转过脸来，“对不起啊，穆衿。”
“怎么忽然说这些话？”
“是我杀了阿娘，我亲手杀了她。”
他僵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也许他应该说他原谅她。
明明方才两个人还亲密无间，可是提到死去的周芝，两人变得有些尴尬。
他忽然什么都不说了，她看着他，又远眺房中的灯火。
然后他便听见皎然说，“其实这样也挺好。”
穆衿没明白，“什么？”
“凤凰雏挖了我一只眼睛，我反倒觉得解脱了，有痛的话，我心里没那么痛。”
他愣了好一会儿，从困惑变成了隐忍，很快站起身来走到了房外。
皎然一个人留在房中，没有哭，也没有再说话，她继续看着那跳动的灯火，脸色跟穆衿一样苍白。
等到他回来，房中的灯火已经都熄了，漆黑一片。
她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穆衿摸不准。
他躺在她身边，慢吞吞，轻飘飘，生怕把她吵醒了，后面害怕她的伤口又流血，便伸了手去抚摸她的脸，没到她眼睛处，摸到她脸上湿润一片。
血是热的，泪是凉的。
都是泪。
穆衿无声地轻吻她，想让她不那么难过，可是他自己也难过得说不出来。
他一直以为他不需要周芝，可是当她真的死了，他想起她小心翼翼的讨好，想要和他修复母子之间的温情，他觉得不安，厌恶，真的失去了后，他反倒总想起他们将他骗到会英客栈后，她体贴又温柔地照顾。
她推开她后，问他，“阿娘其实更爱的是你，对不对？”
穆衿不清楚她想要什么答案，到了现在她还在意这个。
他心里却比她更糊涂，周芝到底是更爱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
皎然是她一手带在身边养大的女儿，他是她十多年前便抛弃的骨肉，孰轻孰重，这个答案，也许只有死去的周芝才能给出，活着的人，将永远猜疑，永远思念，不能解脱。
他不回答，她便更用力地吻他，想要逼出答案，“她更在乎你，对吗？”
穆衿明白了她要什么答案，于是说，“对，她说过，她恨你，在她心中，最牵挂的，还是我。”
皎然轻舒一口气，好像放松了一些，她的眼泪已经干了，不再流，仿佛得到这个答案便是救赎了。
穆衿在黑暗中哀伤，为周芝，为自己，也为——皎然。
当下的她，只有得到这个答案才能暂时喘口气，认为周芝恨她，比认为周芝爱她，更能让她释怀。
一个不爱她的母亲，死在她手中，她才能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周芝的身份是仇人比她的身份是母亲更容易让她从愧疚中脱身。
他听见皎然得到他的回答后在黑暗中诡异地笑了几声，心中猛地像被针一刺。
“我杀了柴瑜，杀了周芝，接下来，要杀了凤凰雏。”
皎然信誓旦旦，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绝不是现在。”
“我当然知道，等我修炼成，我要把他碎尸万端，对了，把他的心掏出来，还有他的眼睛，我要把他的眼睛也挖出来。”
穆衿一一应下来，“我知道，你肯定能，但是你现在太累了，要早些安寝，太晚了。”
皎然的脸变得冰冷，“你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穆衿想摸一摸她的肩膀，让她安静些，她却暴躁起来，“他是挖了我一只眼睛，可你不信我能杀了他？我只是修炼的时间太短了，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杀了他。”
穆衿说，“好，我相信，我相信，你现在重要的是静养，你的身子很虚弱，要静养许久。”
她推开了他，一跃下了床，取了外衣穿上便立刻往外跑。
穆衿吓了一跳，她绝对不能离开空桑树种子萌芽的百里内，他每日用鲜血灌溉，好不容易才将种子种活。
皎然不停地跑，穆衿便在后面追，可是他的武功不如她，她在黑暗中如幽灵般很快消失了。
外面很冷，穆衿身上更冷，想到皎然可能会被凤凰雏找到，他在夜幕中找得更加心急。
黑暗中金光一闪，一个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跟我走，我知道她在哪里。”
穆衿急忙跟在疾风后面。
他脚程太慢，疾风实在等不及，“踩上来。”
“啊？”
“御剑术，不会？”
穆衿摇摇头，“御剑？那是什么？”
疾风无奈，四下打量，见并未人息，化为蛟身，“上来。”
穆衿抓住她的角，“你怎么知道她会去哪里？”
“她跑得太快，不小心将我遗落在街上，我能根据她的气息追上她。”
穆衿道，“那就好，多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如何追上她。”
飞了一会儿，疾风道，“就在下面，她在那里，你去找她吧。”
穆衿却忽然说道，“先将我放在一边，我歇一口气。”
疾风心急道，“为何啊？”
穆衿脚一落地，便吐了一口血。
疾风这才注意看他，脸色很不好，“手给我。”
她顺着他的手腕，探他的脉息，“你只有十年的时间了。”
“十年？”穆衿没想到除去送给那少女的十年，他竟也只剩下十年了。
疾风觉得很奇怪，“之前明明可以活到快五十岁，可是怎么忽然就只剩十年了？”
穆衿没有瞒她，“我和一棵神树上的女孩交换了东西，以寿元来交换，你不要告诉皎然我只有十年时间陪她了。”
疾风小心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她的命数是她的命数，你是你，你为她做的那些，对你来说都不值得，她的使命太重，你想要为她做一点点事儿都可能耗尽你自己的命数。”
“可是，我不后悔。”
疾风迟疑了一下，原来凡人是这样的，妙境里的人，好像没有他这样的。
他们聪明，清醒，不会做没有回报，没有结果的努力，顺应自然，不强求，不执拗，修的是逍遥。
可凡人跟他们截然不同，他们执拗得可怕，又愚蠢得可笑，为了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幸福，能用更多的珍贵东西来交换。
他们在一座山里找到了她。
他尽量压制住自己的心跳，怕他狂跳的心吓到本就惊慌的皎然，“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皎然坐在一片草丛中，“喘不过来气，我只能跑走，跑到我能喘气的地方。”
“是我让你喘不过来气？”
皎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你把阿娘安葬在了哪里？”
他指了指家的方向，“你想见她，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座山，很像是会英门，你不觉得吗？”
穆衿没去过会英门，一直在客栈里呆着，更别提这种山了。
“小时候我经常去山上，山里有蚊子，阿娘就给我点很多艾草熏蚊子，又用药膏涂抹我被蚊子叮咬的地方。”
穆衿静静地听着不属于他童稚时的记忆。
“我就是忽然想要回家了，穆衿，我想要回会英门，会英客栈，想跟他们在一起。”
他拉着她的手起来，感觉到她在颤抖，“我们会回去，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带你回去，也带她回去。”
皎然道，“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她最爱的孩子是我。”
“可是，我不能承认，如果我承认了，那我会活不下去的……”
她开始哭泣，一只眼眶流出了血来。
穆衿慌忙地查看她的伤口，哄着她让她不要哭，“你想多了，她就是要让你难受才故意跟凤凰雏合谋让你去杀了她，因为她知道你在乎她，她想让你难受。”
“你看，她没你想得那么好，从前对你好，不过是她还得利用你有朝一日换回我，你不必愧疚，对待一个三番两次想要杀了你的人，就不要多想了。”
皎然仰起头去看着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穆衿点点头，“她和我说过，她恨你，如果不是你的存在，她就不会抛弃我，所以在这世上，她最恨你。你要尽快好起来，才能让她不再耻笑你，你信不信她现在就在暗中嘲笑你，因你一蹶不振。”
“你怎么知道？”
“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候，我比你更了解她。我们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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