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宫阙深寂，皇上召如懿侍寝。养心殿内哀鸣之声断续可闻，凄楚不胜。进忠恰与小顺子换了值，闻声垂首蹙眉，步履匆匆径往魏嬿婉宫中复命。
魏嬿婉正临案挥毫，闻进忠入禀，遽将御制紫毫摽于案上。朱墨溅污素宣，宛若血渍斑斑。她泠然嗤之：“本宫记得，前番在宫中这般凌虐女子的，是侍奉皇上的首任总管王钦。终落得个酷刑而死，犹是皇上亲颁的旨意。如今倒应了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进忠悄步趋近，微躬其身，自然跪伏于裙畔。十指轻按，拿捏有度，精准叩及酸楚之处，令疲涩渐消：“中宫夙夜所念，惟祈嫡子。若得偿所愿，他日收回娘娘摄政之权，自是名正言顺。”
“然皇上虽早年重嫡，一心欲以嫡出承继大统。而今却是时移世易。”其指微滞，若有还无地流连于她罗裙之侧，“如今皇上所求，乃有人可制衡娘娘，收归摄政之权。若立幼主，冲龄之年，何以君临天下？无非是换一人挟幼主、行伊霍之事耳。”
言及此，他话音微顿，抬眸微睇其神色，方复续言：“愉妃倒是洞若观火。早看清这立储之事千回百转，终究不过是在四阿哥、五阿哥之间周旋。她每日只携五阿哥晨昏定省，温言数语便敛袂告退，从不刻意徘徊逢迎。反倒因此，避过了‘侍寝承恩’这一桩为难之事…”
魏嬿婉眸色微凝，轻叹一声：“今日永珹来请安，恰与永琪在殿前相逢。兄弟二人虽依礼问拜，言行间却透着一股生分，再不见总角之谊、同砚之情。永珹心思缜密，惯藏机锋，倒也寻常；只是永琪……自幼便是温淳敦厚的性子，一片赤澄之心，坦荡光明。如今这般光景，思之不免令人惋惜。”
进忠续道：“五阿哥秉性敦厚仁善，也恰是因愉妃心思太过深沉周密之故。愉妃此人，从不显山露水，更不曾明面里授意阿哥行逾矩之事。许多事，往往五阿哥还浑然不觉，她那边早已暗中布局，尘埃落定了。”
忽见风动帘栊，菱枝纤影翩然入内，遂深施一礼，恭声以报：“娘娘，婉妃现躬身于殿外，叩请凤仪召见。称有宫闱要务事，亟待面陈。”
魏嬿婉闻得此语，不禁敛容。陈婉茵素日最是谨言慎行，若非事关重大，岂会于这漏深更永之时前来叨扰？
“宣！”
陈婉茵疾趋而入，神色凛然，竟直直跪伏于地：“求皇贵妃恕臣妾万死之罪！臣妾岂不知深夜惊扰凤驾乃大不敬，然此事干系重大，臣妾五内如焚，实不能隐忍不报！”
魏嬿婉微抬玉手，道：“何事竟令你惊惶至此？婉妃且起，但说无妨。”
陈婉茵再拜谢恩，方立起身来：“禀娘娘，今有嘉妃，虽蒙恩复位，然其宫闱声势已非往日可比。彼因此积怨于心，臆测愉妃娘娘暗中操纵内务府，刻意怠慢。两下里屡次争执，愉妃为息事宁人，特降意内务府：削己身份例，拨出冰炭、珍药若干送往启祥宫，更添植紫藤花树以贺复位之喜。本是一番美意，怎料三日前起，嘉妃骤然腹痛不止，呕吐狼藉。至今日，她自忖此事蹊跷，直诉至圣驾之前，一口咬定乃愉妃所赠之物所致。然太医院众臣工轮番勘验，皆奏称龙胎虽扰，然并无实据，仅为孕期常症……”
魏嬿婉眼波微转，带着几分讥诮：“皇上龙体康泰之时，尚且懒理这等妇人龃龉，如今竟反倒肯过问了？”
陈婉茵臻首轻摇：“何止是漠然置之……养心殿所传之原谕竟是……竟是：‘非至毙命，勿来扰朕！’圣意震怒，言语间的刻薄寡恩，实在令人心寒。”
魏嬿婉心绪千回，缓声问道：“此事，汝作何想？”
陈婉茵敛襟垂目，恭谨应道：“既蒙垂询，臣妾便斗胆直言了。如今储位之争，看似纷繁，实则系于四阿哥与五阿哥二人之身。以臣妾拙见，眼下风波不外两种可能：若非愉妃深藏不露、暗中布局，便是嘉妃诈伪构陷、贼喊捉贼。”
她略顿一顿，复又徐徐道来：“非是臣妾辞藻闪烁、故作玄虚。细想来，愉妃若果真无所图谋，又何必主动授人以柄，向嘉妃赠之以礼？况太医院数位太医均诊得嘉妃胎象不稳，此节确凿无疑。故而臣妾私心忖度，此事曲折幽微，处处透着蹊跷，尚需明察秋毫，细细推究。”
魏嬿婉柳眉微蹙，青葱般的指尖在案上略一叩动，数声脆响荡入寂静之中，沉吟片刻：“你去将启祥宫一应起居用度之账册，悉数取来与我过目。”
陈婉茵忙敛衽应了声“是”，口中道：“臣妾这便去取。”说罢垂首退行数步，方转身疾步而去，裙裾曳地簌簌有声，环佩轻响渐杳于朱槛之外。
门扉轻合，屋内只余进忠与菱枝二人。进忠上前半步，躬身轻语：“主儿，此事奴才倒也风闻一二。如今后宫诸事，皆由女官协理，虽皇上未曾亲理，然宫正司日前已会同内务府遣人至启祥宫细查一遭。彼时翻检甚详，银器膳食、妆奁衾枕，一一验过，确未寻得半分毒物踪迹。”
魏嬿婉闻之，袅袅起身，缂丝八团牡丹锦裙逶迤及地，足下珍珠缎绣兰纹高底弓鞋在墁地金砖上轻移两步，鞋头缀着的东珠流苏微微摇曳，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光华。
“海兰何等灵慧之人，岂会真心忌惮金玉妍腹中那块血肉？既知赠礼落人话柄，偏要甘蹈此险，倒似故意要掀风作浪，料定了无人能勘破虚实。”
菱枝侍立在侧，粉面含犹，踌躇不语，半晌方细声开口：“娘娘…”
“奴婢窃忖，愉妃若果具慧心，其行事所向，必系于五阿哥之身，非与嘉妃争一时之宠。然奴愚不解，辗转反侧，终难窥其机奥：嘉妃腹中龙胎，莫辨璋瓦，更兼襁褓之幼，较之五阿哥不啻云泥。此时损之，非但无益，反招奇祸。如此行事，岂不与平日之明慧相悖？”
魏嬿婉凝神细忖，低声自语：“损龙胎非为争宠，而是意在永琪……意在永琪……”语声倏止，她蓦然抬眸望向进忠，眸光乍亮：“进忠，你说，以永琪这般秉性纯良之子，须至何等境遇，方会与永珹手足相争？”
进忠立时心领神会，躬身应道：“愉妃多年来事事相瞒，致使五阿哥心性至纯，反为手足之情所困。若要激出五阿哥的争竞之心，必先令其知惧识险。”
“不错，”魏嬿婉微微颔首，“若果系愉妃所为，此番举动，其意恐不在损胎，而是甘陷冤屈之局，为永琪构出一幅身临绝境、遭人构陷之象！”
俄顷，陈婉茵捧账趋入，步履生风。魏嬿婉即刻敛裙危坐，展卷疾阅。灯花乍坠，映她眸光如刃，纸声飒飒间逐行检视，不漏纤毫。
但见海兰所赠启祥宫诸物，不过是些人参、燕窝等温补之品，原为调养身子之用。此等物件虽属常见，却最易招惹口舌，落下谋害之隙。然宫正司、内务府并太医院，诸人奉命勘验，反复查核，却未寻得半分毒迹。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海兰一片诚心，竟遭曲解；金玉妍多心善妒、步步猜疑，成了无端生事的小人。
魏嬿婉又取过启祥宫日用账册，于灯下展阅细览。自所用熏香名色、每日膳馔例份，一一过目。忽见‘苦杏仁’三字赫然在列，不由目光一凝，凝注不移。
陈婉茵在侧，轻声问：“娘娘可是察觉有异？”
魏嬿婉并未即答：“这苦杏仁……”
陈婉茵忙应：“此物本是常见，可入膳入药，煮粥制点皆宜。亦可润肺止嗽，孕中咳喘时太医常嘱少量食用。但凡经浸泡去毒之法，日常取用并无异常。臣妾也曾疑是小厨房处理不当，然查嘉妃近日脉案，此物已连续食用两月有余，胎象一直平稳，并无不适。若说突然失手，恐难取信。”
魏嬿婉复又拈起册簿，展至海兰所赠之物入库细目处，忽将册子轻轻一推，眸色微沉：“尚有一处紧要关隘，尔等皆未觉察……愉妃，竟深算若此！”
陈婉茵忙欠身垂首：“臣妾愚钝，伏请娘娘点拨。”
魏嬿婉指落处，正是册中一行朱字：“尔等目光徒然紧盯着愉妃明里的人参、燕窝，却偏偏漏了她借着‘添喜’之名，经由内务府送入启祥宫的东西。”
陈婉茵蹙眉思忖，迟疑道：“娘娘指的是……冰和紫藤花？”
“冰乃夏日常例，倒不足为奇，要害是那紫藤花。”魏嬿婉眸光一凛，霜意骤生：“送花本是寻常事，六宫目光多聚焦于储位之争与妃嫔倾轧，对此等自然风物反而戒心稍弛。此乃其一算。”
“此事由内务府统筹，经花房之手递送，并未经其亲自操持。即便稽查账册，花植不入唇齿，亦极易疏忽于此。此乃其二算。”
“紫藤花姿清雅，然其花粉隐蕴燥烈之性，尤易犯扰肺经。若日久熏闻，致咽喉刺痒，引动咳喘，反使腠理不固，关窍洞开，更易吸纳苦杏仁中沉积之阴浊毒气。倘有孕之人长陷紫藤花氛，咳逆频发，又连日服食苦杏仁，纵为炮制之品，日久天长，亦必使浊毒内蕴五脏，发为呕恶绞痛之症。愉妃虽掌六宫册簿、协理账目，然他人却不得与闻，故无从知悉嘉妃日服苦杏仁之秘，更难察其与紫藤并行相克之机。此乃其三算。”
“纵使我等待查得症结所在，亦难以此定海兰之罪。此乃其四算。”
陈婉茵眸中一震，指节微微泛凉，低声喃道：“竟是如此环环相衔……一步一计，计计相生！”她倏然抬眸，声促意急：“而今该当如何是好？”
魏嬿婉将账册信手一合，眼也未抬，懒懒一摆手，倦色微露道：“既并无实证指认愉妃蓄意为之，纵知其中有诡，亦难深究。此事到此为止，反是上策。姑且寻个由头，命人将紫藤悉数移走处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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