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连弩的轰鸣犹在蓟城格物院上空回荡，那面千疮百孔的靶墙和墨家匠人狂热膜拜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脑海里，带来的是对绝对力量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深深恐惧。刘虞的惊悸、曹操密探的亡命飞鸽，都昭示着这柄“天罚之器”掀起的波澜才刚刚开始。然而，刘辩并未沉醉于“惊雷”带来的威慑之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本质是矛与盾的永恒博弈。当连弩这种划时代的“矛”问世，敌人必然穷尽一切寻找能抵御其锋芒的“盾”。幽州军，这支他赖以立足、未来争锋天下的根本力量，绝不能仅靠进攻的犀利，其防御的根基——甲胄，必须同步革新！格物院的炉火未曾稍歇，只是重心悄然转移，从神机坊那令人胆寒的连弩机括，转向了更深处一排排烟熏火燎、锤声震天的甲胄工坊。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硝石与精钢摩擦的锐利气息，而是熟铁烧红的焦灼、皮革鞣制的腥膻、以及汗水蒸腾的咸湿。这里没有“惊雷”连弩那种瞬间倾泻死亡的惊艳，只有千锤百炼、枯燥重复中堆砌出的厚重防护。刘辩带着墨桓和一众核心工匠，站在堆积如山的甲片、半成品甲胄以及几件血迹斑斑、布满刀痕箭孔的旧式札甲前，眉头紧锁。这些缴获自乌桓、公孙瓒部乃至幽州府库的甲胄，是当前的主流防护——札甲。以长方形或鱼鳞形的铁质、皮质甲片，用坚韧的皮绳或麻绳上下左右穿孔编缀而成，覆盖躯干。防御力在冷兵器时代已属上乘，但问题同样明显：甲片沉重，整套甲胄动辄三四十斤，极大消耗士卒体力；编缀复杂，耗时耗力，产量低下，无法满足大规模装备需求；甲片连接处缝隙较大，面对强弓劲弩或“惊雷”连弩那种高速密集的攒射，极易被穿透；一旦甲绳被割断或磨损，大片甲片便会脱落，防护力骤降。墨桓拿起一件乌桓贵酋的精良铁札甲，手指抚过甲片上深深的箭痕和刀口，沉声道：“督造大人，札甲之弊，古已有之。墨家虽有精工，能制更细密坚韧之甲片，或以青铜铸就特殊护心镜、护颈，然编缀之法、甲片形制，千年未有大变。欲速成且坚固，难如登天。”刘辩的目光扫过那些甲片，脑海中现代材料力学和人体工程学的知识飞速运转。他蹲下身，拿起几片不同形状的甲片，在布满灰尘和铁屑的地面上用炭笔画了起来：“墨老请看。其一，甲片形制。传统长方、鱼鳞片，受力不均，边缘易卷曲变形，且编缀点集中于四角或边缘，一旦受力过大，甲绳易崩断。若改为如此——”他迅速勾勒出一种上宽下窄、略带弧度的六边形甲片，边缘有规则的凸起和凹槽。“此乃新式甲片。六边形结构，天然具有稳定分散冲击力的优势，边缘凹凸可互相咬合，如同蜂巢。编缀点设在甲片内部靠近重心处，而非边缘，受力更均匀，甲绳不易被直接切割或受力崩断。且此形制，甲片间缝隙更小，更紧密。”墨桓和几位经验最老道的甲胄匠人凑近细看，眼中先是迷惑，随即渐渐亮起思索的光芒。这种甲片形状，他们从未见过！刘辩继续道：“其二，材料与处理。幽州铁料虽多，但杂质多，脆而易折。需进一步改进高炉，提高炉温，并以墨家秘传的‘叠锻’之法反复锻打，百炼成钢，剔除杂质，增强韧性。关键部位如胸、背、肩，嵌入用新法炒钢所得、淬火硬化后的精钢甲片！其三，编缀之法。皮绳易腐易割，麻绳强度不足。改用——”他指向旁边一堆正在浸泡处理的材料，“此乃用桐油、鱼胶反复浸泡蒸煮处理过的苎麻与牛筋混合绞成的绳索！坚韧远超皮麻，且耐腐耐磨。编缀方式，也要革新！”他拿起几片画好的六边形甲片模型，快速演示起来：“不再是简单的上下左右穿孔串联，而是借鉴墨家机关中的榫卯连环之意！每片甲片边缘的凹凸，与相邻甲片严丝合缝咬合，形成第一道屏障。内部编缀孔，用这特制绳索，以‘双股交错回环’之法穿引，如同织就一张坚韧的网，将甲片牢牢锁死在这张网上！一片受损，绝不牵连大片！”墨桓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刘辩所言的“六边形蜂巢结构”、“受力分散”、“榫卯咬合”、“双股交错回环编缀”……每一个词都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这不仅仅是技艺的改进，这是从最根本的“理”上，重新定义了甲胄的防御逻辑！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取代了之前的震撼。墨家匠人骨子里对“工巧”和“至理”的追求被彻底点燃。“督造大人！此甲片模具、编缀针法图谱，请务必交予吾等！”墨桓声音带着颤抖的急切，“吾等定穷尽墨家秘术，将此‘理’化为实物！”整个甲胄工坊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冶铁炉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墨家匠人带来了压箱底的淬火、渗碳秘方，与格物院改进的高温炉结合，反复试验着铁片的韧性与硬度的平衡点。巨大的水轮驱动着沉重的锻锤，将烧红的铁块反复捶打延展，火星如雨般飞溅。冲压车间里，根据刘辩图纸新制的、带有精密凹凸卡槽的六边形甲片钢模被架设起来。烧红至橘黄色的铁板被送入，随着壮汉们合力压下巨大的杠杆，“哐当！”一声巨响，炽热的铁水（铁屑）从模具边缘喷溅，一片边缘带着清晰凸起卡榫和凹槽、中心预留编缀孔的精铁六边形甲片便冲压成型！效率比手工捶打、裁剪快了何止十倍！淬火池水汽蒸腾，发出“嗤嗤”的声响。编缀工坊内，妇女和老人们围坐在巨大的木架前，木架上绷着纵横交错的坚韧绳索。她们手持特制的、带有弯钩的粗针，引着那浸泡得黝黑发亮、散发着桐油与胶质混合气味的苎麻牛筋绳，按照墙上悬挂的、墨家匠人根据刘辩理念绘制的复杂“双股交错回环编缀图谱”，如同绣花般，将一片片冷却打磨好的六边形甲片，按照其边缘的凹凸榫卯，精准地咬合、编织、固定。动作由生疏到熟练，渐渐形成一种富有韵律的节奏。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水轮锻锤的轰鸣、绳索穿梭的摩擦声、以及工匠们兴奋的讨论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力量感的“造甲交响曲”。刘辩和墨桓亲自督造的第一件新式札甲胸甲部分，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渐渐成型。那不再是传统札甲略显杂乱臃肿的模样，而呈现出一种致密、规整、充满几何美感的鳞状表面，六边形甲片紧密咬合，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而统一的光泽，缝隙极小，如同覆盖了一层金属的皮肤。当最后一片肩部加厚的精钢护甲被以特殊编法嵌入主体，整件胸甲完成时，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测试，在格物院最坚固的靶场进行。标靶是一具套着新式胸甲、内衬厚实棉麻的木桩。参与测试的，不仅有刘辩、墨桓，闻讯赶来的刘虞，还有几位幽州军中素以勇力着称的悍将，其中就包括之前对“惊雷”连弩心有余悸的尉迟雄。尉迟雄看着那具线条流畅、甲片致密的新甲，又看看旁边一件同样覆盖在木桩上的乌桓贵酋铁札甲，瓮声道：“督造大人，这甲看着是齐整，可不知经不经得住俺老尉迟的斧子！”他抄起自己那柄沉重的开山斧，掂了掂，眼中战意升腾。刘辩做了个请的手势。尉迟雄深吸一口气，吐气开声，全身肌肉虬结，沉重的开山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劈在新式札甲的左胸位置！“铛——！！！”一声震耳欲聋、远超寻常金铁交鸣的巨响炸开！火星四溅！尉迟雄只觉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从斧柄传来，虎口剧痛，双臂发麻，沉重的开山斧竟被高高弹起！他蹬蹬蹬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满脸骇然！再看那胸甲，被劈中的六边形甲片中心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周围几片甲片也因巨力冲击而微微变形，但甲片本身没有碎裂！更惊人的是，其下严密的榫卯咬合和双股交错编缀法发挥了作用，变形的甲片被周围的甲片牢牢锁住，没有一片崩飞脱落！整体结构依然完整！而旁边的乌桓铁札甲，同样位置被尉迟雄稍轻一斧劈中，虽然甲片也未碎，但连接处的皮绳应声崩断，五六片甲片瞬间飞散，露出了下面脆弱的衬里！紧接着是强弓劲弩测试。幽州最精良的三石强弓，五十步外直射，破甲箭狠狠钉在新甲上，箭头勉强穿透了最外层甲片，却被内层紧密咬合的甲片死死卡住，入肉不深。而同样距离，三石弓射乌桓甲，箭矢已能透甲而入！最后，是决定性的“惊雷”连弩测试！当那具散发着凶戾气息的连弩被抬出来时，连尉迟雄这样的猛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刘辩亲自操弩，瞄准了穿着新式札甲的另一个木桩。“嘣嗤！嘣嗤！嘣嗤！”三支连珠箭，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撞在胸甲上！“叮！叮！噗！”第一箭，精钢三棱箭头在致密的六边形甲片上擦出刺目火花，被弹开！第二箭，狠狠扎进两片甲片的咬合缝隙，箭头刺入约半寸，被坚韧的苎麻牛筋绳和内部衬里死死缠住！第三箭，精准命中之前尉迟雄劈出的凹陷边缘，巨大的冲击力让凹陷更深，甚至撕裂了编绳，甲片微微翘起，箭镞透入寸许，但也仅此而已！三箭，未能完全洞穿！而旁边穿着乌桓札甲的木桩，早已被同样的三箭射成了筛子，甲片破碎飞溅，内部木桩千疮百孔！整个靶场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刘虞看着那具凹陷变形却依然坚守岗位、只被一支箭矢浅浅刺入的新式胸甲，又看看旁边那具如同破布般的乌桓甲，眼中的震撼丝毫不亚于看到“惊雷”连弩。这甲……竟然真的能扛住那“天罚之器”的攒射！虽然并非完全无损，但这防护力，已堪称逆天！尉迟雄猛地扑到那具新甲前，不顾甲片上残留的箭矢和凹陷，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那冰冷而坚韧的甲片表面，感受着其下紧密的结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好甲！好甲啊！督造大人！这甲……这甲叫什么名号？若能给俺麾下儿郎披上此甲，配上那‘惊雷’弩……这天下，何处不可去得？！”墨桓则痴迷地看着那被箭矢撕裂的编绳和微微翘起的甲片，喃喃自语：“榫卯咬合未散……受力分散……关键在编绳强度……需再改进……”刘辩放下“惊雷”连弩，看着那具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的“新式札甲”，沉声道：“此甲，乃集格物之理、墨家巧技、幽州百工之力而成。其形如蜂巢，其固如山岳。便称其为——‘铁壁’札甲！”铁壁！坚不可摧之壁！消息再次如同旋风般席卷幽州高层。如果说“惊雷”连弩是悬在敌人头顶的利剑，那么“铁壁”札甲，就是守护己方将士生命的坚盾！刘虞看着工坊内那随着流水线作业逐渐提升、日益恐怖的甲胄产量（新法下，一套铁壁札甲的制作时间仅为旧法的三分之一），再想到库房中堆积的精铁和新开垦的屯田，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底气，在他胸中激荡。矛已利，盾已坚。蛰伏于幽燕的潜龙，爪牙渐丰。只待风云际会，便要腾空而起，搅动这万里山河！而格物院的炉火，依旧日夜不息，锻造着属于新时代的锋芒与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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