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闹闻声抬头,下意识地反驳:“不是不带你,是……是不敢带你!”她心直口快,话一出口才觉不妥,慌忙捂住了嘴,却已经晚了。
玉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微微发颤:“为什么不带我?你们就是不信任我!觉得我会坏事!”
“谁让你上次我偷偷拿娘的玫瑰酥给你吃,你转头就告诉周妈妈了!”闹闹也来了气,把笔往纸上一搁,旧事重提,“害得我被娘罚抄了三遍《女诫》!”
“我那是怕你吃多了积食!而且……而且我也没全说!我只说你拿了点心,没说你是给我吃的!”玉淳又急又气,迈着小短腿扑上前,伸手就要去抢闹闹手里的笔,“你就是不信任我!我才不会坏你们的事!”
“不许抢!这稿子不能乱碰!”闹闹慌忙护着纸稿,小手死死按住。
两个小丫头一个要抢笔,一个护着纸,顿时扭作一团,清脆的哭声混着气呼呼的嚷嚷声,把屋里原本安静的氛围搅得一团糟。
“好了!都住手!”苏氏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长辈的威严。她伸出手,轻轻将两个扭在一起的小丫头分开,一手揽着一个,指尖拭去玉淳脸上的泪珠,又拍了拍闹闹气鼓鼓的后背,叹了口气,“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婉儿也走了过来,将玉淳拉到自己身边,取过手帕,细细给她擦着脸,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认真:“淳儿,闹闹不是不信任你,是我们如今做的事……虽说是为了争一个公道,为了给天下女子争一分底气,可外头风言风语正盛,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潇湘阁呢。谨慎些,是为了护着你,也是为了护着我们所有人。”
她这话,是对玉淳的解释,也是对屋里所有人的提醒——她们走的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林苏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玉淳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她看着玉淳通红的眼眶,看着她鼻尖上挂着的泪珠,看着她那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心里忽然软了。她想起玉淳平日虽胆小,却最是心细,姐妹几个里,唯有她记得每个人的生辰,记得谁爱吃甜,谁爱喝淡茶。“淳儿,”林苏的声音很平和,像秋日里和煦的风,“不是我们不信你,是这事……确实有风险。外头有人说我是‘妖孽转世’,说我写的东西是‘蛊惑人心的邪书’。我们偷偷地写,偷偷地传,是怕连累你,也怕事情还没做成,就被人掐灭了。”
玉淳抽噎着,看着林苏清澈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半分嫌弃,只有坦诚与温柔。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我知道外头有人说坏话。我听见周妈妈和张妈妈在廊下议论,说你会像那个尚书府千金一样……我不喜欢她们那么说。我就是……就是也想帮忙。我不会乱说的,我发誓!”她说着,急切地竖起小手,手指紧紧攥着,模样认真得让人心疼。
苏氏摸了摸玉淳的头,转头看向林苏和墨兰,缓缓开口:“孩子有这份心,是好的。总是把小的排除在外,反而容易生出隔阂,也未必是真的安全。”她意有所指——有时候,不知情的好奇,比知情后的谨慎,更容易闯下大祸。
林苏的心猛地一动,瞬间明白了苏氏的意思。她看着玉淳那双满含期盼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的婉儿和闹闹,忽然笑了。她伸出手,拉起玉淳的小手,那小手软软的,还带着一丝凉意:“好,那以后,淳儿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她拍了拍手,清脆的声响划破屋内的余韵,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愧疚或雀跃的脸庞,语气倏然恢复了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好了,旧事不提,往后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荣辱与共。现在都静下心来,抓紧把该润色的润色好,该誊抄的誊抄完。淳儿你去找适合自己底稿润色吧。”
玉淳一听有自己的任务,眼睛唰地亮了,方才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小短腿迈得飞快,麻利地从案头整理好的一叠稿纸中抽出三张,双手捧着递到林苏面前。她不敢走远,就踮着脚尖站在林苏身侧,看着林苏蹙眉逐字阅读的模样,小手攥着衣角,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声补充道:“曦妹妹,我……我翻稿子的时候也瞧了这几段,写她‘命途多舛’、‘身世飘零’,是挺可怜的,可……可就是有点干巴巴的,像说书先生念的套话。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被人卖来卖去,肯定会哭,会想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偷偷摸眼泪。但……但也不一定全是苦的吧?”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却带着一股格外动人的真切,“也许赶路的时候,看到路边一朵好看的小野花,粉粉的,开在石头缝里,她就能蹲下来看半天;也许哪个好心的嬷嬷,看她饿得太可怜,偷偷塞给她半块麦饼或者一颗糖,她就能攥在手里,甜到心坎里,偷偷开心好久呢?”
林苏握着稿纸的手指猛地一顿,倏地抬头看向玉淳,眼中闪过讶异的光芒,像是拨开了重重迷雾,骤然窥见了天光。她竟从未想过这一层!她太执着于塑造柳如是成年后“风骨如松”的形象,太侧重于她的才情与气节,却偏偏忽略了其性格形成的源头——那些藏在极致苦难里的、属于孩童的天真与微末的快乐。正是这些细碎的、转瞬即逝的暖意,才撑着一个孩子熬过颠沛流离的岁月,才让她后来身处泥淖,却依旧能心向光明。这种苦与甜的反差,远比一味强调“苦难”更能凸显其骨子里的韧性。
“说得好!”林苏忍不住扬声夸赞,语气里满是惊喜,“正是此理!苦难从来不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里面也该有些细微的孔隙,透进一点点光。淳儿,你说得太对了!”
她放下稿纸,目光灼灼地看着玉淳,“那你接着说,若让你来添这一笔,你会怎么写?”
玉淳被这突如其来的肯定砸得有些发懵,小脸微微发亮,嘴角忍不住向上翘,却还是努力绷着,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细声道:“我……我会写,她被拐子装在颠簸的驴车上,车篷破了个洞,风呼呼地灌进来,她饿得头晕眼花,浑身发冷,就偷偷从破洞里往外看。看见田埂上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牵着一只燕子型的风筝跑,那风筝糊的纸都破了好几处,竹篾子都露出来了,却飞得老高老高,在蓝天上晃啊晃。她就趴在车篷上,盯着那风筝看,心里偷偷想,要是自己也能像那风筝就好了,破了也没关系,能飞一下就好了……哪怕就一下。”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烛火跳跃,映着每个人的脸庞,竟都泛起了一丝动容。
闹闹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不起眼的五妹妹,脱口而出:“玉淳!你……你怎么能想得这么细?你还会读书?可……可你姨娘……”
话到嘴边,她才猛地意识到不妥,硬生生刹住了话头,可那未尽的意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玉淳心上——玉淳的生母,不过是梁昭妾室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性子急躁,眼界狭窄,爱计较些针头线脑的小事,大字不识几个,是府里人人都能打趣两句的角色。这样的母亲,怎会养出能说出这般细腻比喻的女儿?
玉淳脸上的光彩倏地黯淡下去,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尖泛白。
就在这时,苏氏轻轻叹了口气,缓步走到玉淳身边,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她的目光扫过面前几个面露愧色的女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咱们永昌侯府的姑娘,哪有不读书明理的道理?女子也得读书,也得学看账目,学管家理事。不然将来出了门子,嫁到婆家,什么都不懂,任人拿捏,岂不是丢我的脸,丢永昌侯府的脸?”
她顿了顿,看向玉淳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带着几分怜惜:“淳姐儿的姨娘,性子是急了些,眼界是窄了些,平日里爱计较些小事,那是因为她出身寒微,在府里步步维艰,怕被人欺负,怕自己的女儿也跟着受委屈。但她有一桩好处,心里透亮——知道自己不识字吃了大亏,便早早求了我,说什么也要让淳姐儿跟着姐姐们一道开蒙读书。她自己是不懂诗书礼仪,却偏偏知道,这东西对女儿好,能让女儿将来活得比她有底气。”
苏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原来如此!闹闹和婉儿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又略带惭愧的神情。她们平日只看到玉淳姨娘的斤斤计较、吵吵嚷嚷,却从未想过,那看似市侩的背后,竟藏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朴素、最卑微的期盼。她们对玉淳的排斥,何尝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因为她的母亲是那样的人,便下意识地觉得她也“不可靠”,觉得她会像她母亲一样,为了一点小利就出卖旁人,却从未真正走近过这个妹妹,从未给过她证明自己的机会,更未曾深究过,她安静外表下,竟藏着这般细腻柔软的心思。
玉淳抬起头,眼眶又红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苏氏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她吸了吸鼻子,看向闹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姨娘是爱吵吵一点,她是怕被人欺负,怕我过得不好,才那样的。可是……可是这不是你们总觉得我会告密、不让我跟你们一起的原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每个姐姐的心上。闹闹的脸腾地红了,愧疚地低下头,小声道:“玉淳,对不起……是我不好。”
林苏深深看了玉淳一眼,心中对这个小妹妹的评价,已然彻底改观。她不再是那个跟在姐姐们身后、怯生生的小尾巴,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视角和细腻心思的、不可或缺的伙伴。她将手中的稿纸递回去,语气郑重:“淳儿,你刚才说的‘破风筝’,极好,简直是点睛之笔。这一段的润色,就交给你来添上第一笔。按你心中所想的写,不用怕写不好,写完给婉儿姐看看,咱们再一起改。”
玉淳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眸子里泛起泪光,却带着满满的惊喜。她用力点头,接过林苏递来的笔,小心翼翼地在案边寻了个空位坐下,挺直小小的身板,凝神思索起来。烛火映着她认真的侧脸,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竟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闹闹也讪讪地凑过去,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身边,小声道:“淳儿,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你。以后书稿的事,肯定都带你,有什么活儿,咱们一起干!”
玉淳抬眼看了看她,抿着嘴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墨兰与苏氏听了林苏条理分明的“项目分工”,相视一笑,眼底竟都漾起一股久违的、属于少女时代提笔作文的兴致与郑重。她们各自寻了靠窗的锦凳坐下,铺开素白的笺纸,捻起那支许久未为诗文而动的紫毫,指尖竟隐隐有些发烫。
苏氏先拿起林苏那篇《如是星光》的骨架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细细读了一遍,目光在描写柳如是劝夫殉国、自身投水的那段略显干涩的叙述上反复停留。她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沉吟片刻,眼中露出惊叹与惋惜交织的复杂神色,轻声喟叹:“画虎画皮难画骨。曦姐儿这‘骨’……立得太正,也太峻了,峻得让人不敢逼视。柳夫人当日之决绝、之悲愤、之对丈夫软弱的失望、对家国沦亡的痛彻心扉,乃至投水前那一瞬的万念俱灰与解脱……这其中的千回百转,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七字能尽述?”
她轻轻放下稿纸,语气里满是敬畏:“我辈后人为其润色,纵使绞尽脑汁,只怕也难攀其风骨之万一,反倒怕……委屈了这般铮铮铁骨。”
这话,道尽了为杰出人物作传的最高难处——唯恐自己浅薄的笔墨,配不上那灵魂的重量。
一旁正埋头抄写的闹闹,也就是玉疏,听了这话,忽然把笔一搁,墨汁溅出一点在纸上,她也顾不上擦,眼珠骨碌一转,冒出个天真又大胆的主意:“那咱们别自己闷头写呀!写得这么慢!不如……我去把稿子送给相熟的各家姐姐妹妹看看,让她们也帮着想想,怎么把柳夫人的故事写得更动人!人多力量大嘛!”
她性子最是跳脱,想到就做,当即就站起身,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婉儿,连忙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道:“我的傻妹妹!你忘了外头正刮着什么风?‘尚书府千金’的传言还没散呢!这会儿谁家不是风声鹤唳,避咱们唯恐不及?谁家敢让女儿跟咱们府上、尤其是跟曦曦有文字往来?你送去,只怕人家当面客客气气收了,转手就偷偷烧了,还要在背后骂咱们带坏她们家姑娘!”
闹闹一愣,脸上的兴奋劲儿瞬间消散,小脸垮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嘟囔道:“那怎么办嘛……光靠咱们几个,得写到什么时候去?”
正说着,门帘又被轻轻掀起,带着一股夜露的微凉。梁夫人在金嬷嬷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织金褙子,鬓边簪着一支成色温润的碧玉簪,面色依旧带着惯有的威严,只是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目光扫过满屋散落的稿纸,以及围坐在一起、神色各异的儿媳、孙女们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暖意,像是冬雪初融时,悄悄探出头的一抹新绿。
“胡闹。”她先是对着跃跃欲试的闹闹轻斥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闹闹立刻缩了缩脖子,乖乖坐了回去。随即,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堆积如小山的稿纸上,又看向眼底带着青黑却目光清亮的林苏,眼神复杂难辨。
“曦姐儿,”梁夫人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倒是不闲着。这些……都是你写的?”她伸出手,随手拿起最上面几页,正是林苏刚刚写好《如是星光》的筋骨部分。
林苏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垂手答道:“回祖母,是孙女儿打了草稿,母亲、二伯母帮着参详斟酌,姐姐们帮着润色抄录。孙女儿觉得,柳夫人这样的先辈,不该被埋没在故纸堆里,她的风骨气节,更该让更多人知道。”
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翻阅着手中的稿纸。她看得不快,一行一行,字字句句,都看得极为仔细。看到柳如是投水明志的悲壮,她握着稿纸的手指,竟微微收紧。这些文字尚且粗糙,很多地方只是搭起了骨架,可其中蕴含的那种冲破藩篱的力量、那种对“女性可能活成何等模样”的追问与展示,却如惊涛骇浪般,狠狠冲击着她沉静多年的心湖。
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偷偷读过那些奇女子的传记,也曾有过不甘于困守深闺的念头,也曾暗中羡慕过那些能名留青史的女子。只是后来,家族责任、侯府体面、三从四德的规矩,像一张无形的网,渐渐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成了如今这个沉稳威严、不苟言笑的梁夫人。如今,看着孙女笔下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看着儿媳和孙女们为此灯下聚首、热烈讨论的模样,她沉寂已久的心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回响。
良久,她才缓缓放下稿纸,抬起眼,目光深深地看着林苏,又缓缓扫过墨兰、苏氏和婉儿等人。她没有评价故事内容的好坏,也没有提及外头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只是用一种近乎吩咐家务事的平淡口吻,对林苏说道:
“曦姐儿,你写了这么多,‘骨’立得辛苦。但文章之道,有骨还须有肉,有肉还须有皮相光泽,方能动人,方能传远。”
她顿了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书案的主位坐下。金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手脚麻利地为她铺好新的笺纸,研好浓淡适宜的墨汁。梁夫人执起一支紫毫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没有落下,反而径直指向林苏那份关于柳如是最初与江南名士交往、以才情立足的段落骨架,淡淡道:
“这章,讲她以才情立足风尘却心向云霄,墨兰你来润。你自小诗词底子好,最懂那份身处泥淖却不甘沉沦的清傲,务必写出她的不易与风骨。”
墨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随即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母亲。”
“这章,写她男装论政、心怀家国,苏氏你接手。”梁夫人的目光转向苏氏,语气依旧平稳,“你出身书香门第,见识广,熟知前朝旧事与士林风气,务求写出其见识不凡,而非徒具狂态。”
苏氏深吸一口气,敛衽行礼:“是,伯母。”
“这章,国破家亡时劝夫殉国,其言其志,其悲其愤……”梁夫人的目光落在婉儿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温和,“婉儿心思细,善体察人情,你来试着揣摩添补。不必强求壮烈,但要写出她的真心与绝望,写出那份‘宁为玉碎’的决绝。”
婉儿攥紧了手中的笔,重重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是,祖母。”
“至于这章,”梁夫人最后看向林苏,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写她晚年散财助义、心灯不灭,直至生命尽头。这一章,是柳夫人一生风骨的收束,最是要紧。曦姐儿,你把你想写的‘骨’说清楚。剩下的润色增益,祖母我,亲自来。”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端坐案后的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来最重规矩、最维护家族体面的梁夫人,不仅没有斥责她们“不务正业”“招惹是非”,反而……亲自下场分工,并且承担了最核心、最难把握的收官章节的润色工作?!
林苏最先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激得她眼眶发热。她没有任何犹豫,像接受最信任的战友部署一样,清脆地应道:
“是,祖母!这章的筋骨在此,孙女儿这就说与您听!请您……快点润色!”
最后那句孩童式的依赖与催促,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却无比自然,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信任。
墨兰和苏氏也回过神来,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与坚定。她们不再多说,各自拿起被分配的部分,凝神思索,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婉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却又充满了动力,她捧起第三章的骨架稿,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细细揣摩起柳如是当时的心境。
闹闹和玉淳更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端坐案后、执笔凝神的祖母。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竟让她平日里威严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彩。她们只觉得,这一刻的祖母,仿佛在发光。
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女子,跨越了岁月的隔阂,为了同一个故事,同一份精神,紧紧握紧了手中的笔。她们的笔尖,流淌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代代女子被压抑的渴望,被埋没的才华,被忽视的力量。
而梁夫人那支沉稳运笔的紫毫,落在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为这场静默的“破笼”之战,落下最重、也最稳的一记定音。
屋内众人正沉浸在文字织就的世界里,或蹙眉凝神润色词句,或低声讨论推敲细节,或伏案认真抄录誊写,满室墨香混着烛火的暖光,静谧得仿佛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响。忽然听得外间传来周妈妈沉稳的声音,隔着竹帘恭敬回禀:“夫人,几位姨娘来请安了,说是……这个月的利钱该交到夫人手里了。”
墨兰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笺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她恍然抬眸,轻拍了下额头:“呀,这几日光顾着这些,倒把正事忘了。” 她放下笔,用镇纸压住摊开的稿纸,转身对梁夫人和苏氏歉然一笑,“母亲,二嫂子,我去去就来。”
梁夫人头也未抬,依旧凝视着案上的文稿,指尖捻着紫毫笔,只淡淡“嗯”了一声,笔下行云流水,不见半分停顿。苏氏则对她温和地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
墨兰理了理衣襟上的流苏,款步走出内室,来到外侧的稍间。只见以秋江、芙蓉、碧桃为首,梁晗留下的几位姨娘都已候在那里。她们今日都穿戴得齐整体面,秋江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褙子,衬得她眉眼利落;芙蓉穿了件素色绫罗衫,依旧是温婉模样;碧桃则着了身藕荷色衣裙,透着几分娴静。众人手中或捧着绣着缠枝纹的小荷包,或捏着几张折得整齐的银票,显然都是来上交各自在铺子、庄子里帮忙所得的分红利钱。
见墨兰出来,姨娘们纷纷敛衽行礼,齐声问安。交上利钱后,她们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寒暄两句便散去,反而三三两两站着,目光交换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话题自然而然地绕到了最近府内府外最轰动的“四姑娘风波”上。
一个平日里就爱东打听西嚼舌根、性子有些浮躁的姨娘率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担忧,声音也比往常高了几分:“夫人,您可不知道,外头现在传得有多难听!我昨儿个回娘家,听我嫂子说,她们那一片的街坊邻居,茶余饭后全在议论咱们四姑娘!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四姑娘是被妖孽附体,才会说出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有说咱们侯府家教不严,迟早要出祸事;还有那起子搬弄是非的小人,竟把四姑娘跟当年那个……那个不知廉耻的尚书府千金比呢!真真气死人了!”
另一个性子素来怯懦、说话细声细气的姨娘连忙附和,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我……我也听说了。这几日都不敢出门走亲戚了,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戳咱们的脊梁骨。”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新打的金镯子,那是用她自己管庄子挣来的第一笔分红打的,亮闪闪的晃眼。若是因为四姑娘的事,连累得她没了这份差事和分红,那可真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
也有几位姨娘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交了利钱便垂手站在一旁,既不附和,也不搭话,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打着隔岸观火的主意,生怕贸然表态站队,惹祸上身。
秋江如今在城里胭脂铺管事,每日跟着婆子们下地查看货物,跟着账房先生核对账目,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会争风吃醋的模样,历练得越发干练利落。她闻言,眉头猛地一竖,杏眼圆睁,脸上满是愤慨,当即啐了一口:“呸!那起子长舌妇,知道个屁!四姑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不就是写了几篇文章,说了几句实话吗?我看他们是自己活得窝囊,见不得别人好,才躲在背后嚼舌根!夫人,您发句话,我明天就带桑园里那些嘴皮子利索的婆子媳妇,去那几个传得最凶的府邸后门‘说道说道’!看谁骂得过谁!” 她如今每月有实打实的分红进账,腰杆硬了,说话也带着一股泼辣护短的架势。
碧桃相对谨慎些,连忙上前拉了拉秋江的袖子,低声劝道:“秋江姐姐,稍安勿躁。这般上门对骂,岂是解决之道?闹得人尽皆知,没得更落人口实,说咱们侯府仗势欺人。” 她转向墨兰,语气恳切,眉眼间带着几分忧虑,“夫人,流言如刀,杀人不见血,不得不防啊。咱们是不是该想些法子,稍稍平息一二?至少……不能让四姑娘这般白白受委屈。”
芙蓉也跟着点头附和,声音温婉却透着几分坚定:“是啊,夫人。四姑娘年纪虽小,心思却正,咱们府里的人,哪个不知道她的秉性?可外头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终究不是办法。”
墨兰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姨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系着的玉佩。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才缓缓抬眸,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姨娘,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外头说什么,由他们说去。黑的终究变不成白的,白的也绝不会被说成黑的。咱们自己知道曦曦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样的事,这就够了。”
她的目光尤其在秋江愤愤不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摇了摇头,语气转沉,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秋江,带人去对骂,这等意气之争,大可不必。不仅无用,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气短,落了下乘,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见秋江抿着嘴,脸上还有些不服气,墨兰又道:“你们且安心做自己的事,管好自己手里的铺面、庄子。把账目理清,把生意做好,把下面的人带稳当了。记住,手里有了实在的银钱,有了拿得出手的本事,腰杆才能真正挺得直,说话才能有分量。”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姨娘。不过短短数月,她们的面貌、气质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的她们,脸上带着依附男人生存的卑微与惶惑,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只盯着后院那点蝇头小利;如今的她们,眉眼间多了几分底气与从容,说起自己管的差事,头头是道,连带着身姿都挺拔了不少。墨兰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在这一刻逐渐清晰起来。这些姨娘,如今各有各的一摊事,每日接触三教九流,消息灵通得很,她们散在各处,本身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分散的力量。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墨兰说到这里,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冷冽的弧度,她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过几日,或许真有一件事,要劳烦你们分头去办。不是去与人对骂,而是……让该听到某些故事的人,听到它们;让该明白某些道理的人,慢慢明白。”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这些姨娘都是在内宅浸淫多年的人精,如何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秋江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的愤慨化作了跃跃欲试的兴奋;芙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温婉的眉眼间多了几分了然;碧桃则微微蹙眉,暗暗思忖着其中的关节;就连那几个原本抱着隔岸观火心态的姨娘,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郑重。
“都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 墨兰轻轻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关起门来,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们如今,比谁都该明白。”
姨娘们神色各异地行了礼,缓缓退下。秋江走在最前头,昂首挺胸,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仿佛下一刻就要领受军令;芙蓉跟在她身后,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坚定;碧桃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稍间的门帘,若有所思;那几个原本观望的姨娘,也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各自盘算起来。
送走一众姨娘,墨兰转身回到内室。恰好梁夫人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似是随口问道:“都打发了?”
“是,母亲。” 墨兰应了一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那支狼毫笔,蘸了蘸墨汁,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她的眼神,比方才更加沉静,也更加坚定。
窗外,夜色已深,一轮残月隐在云层之后,晚风卷起庭中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潇湘阁内的烛火,却燃得愈发明亮,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专注的脸庞,将那些伏案书写的身影,拉得颀长而挺拔。
最初的文思泉涌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持续伏案后的疲惫,像一层薄薄的雾,笼在每个人的眉梢眼角。梁夫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腰背早已经不起这般久坐。待到将柳如是那章的初稿细细润色完最后一笔,她搁下笔,指尖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抬手按在腰后,轻轻揉了揉,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带着倦意的气。
“真是老了。”她低声叹道,语气里没有半分抱怨,只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目光掠过桌上那堆只完成了约莫一半的稿纸,又落向身侧的苏氏、墨兰,还有强撑着精神、眼底却已泛起青黑的孙女们,眸色里添了几分心疼。
她素来不是要强撑到底、苛待晚辈的性子,略一思忖,便有了决断。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梁夫人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清晰,“这些稿子,各自把自己分到的那部分带回去,明日再接着弄。不必都挤在一处,反倒拘束了思路。”
她看向苏氏与墨兰,语气温和却带着条理:“你们院里都有得力的管事妈妈,若有哪里词句拿不准,或是要查什么旧典轶事,让身边识字的妈妈们多跑跑腿,翻翻藏书,或是彼此遣人通个气。总比所有人都耗在这里,熬坏了精神强。”
话落,她又特意转向林苏,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关切,语气也重了几分:“曦姐儿,你也是。剩下的‘筋骨’若要修补,或是想到新的关节脉络,只管写出来便是。不懂的、需要查证的,让你房里的云舒、星辞去办。不许再一个人闷头想到半夜,伤了精神,仔细我罚你抄十遍《女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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