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严厉,实则藏着万般疼惜。林苏何其聪慧,瞬间便领会了祖母的深意——这是将这场“编纂”,从集中伏案的辛苦,转向了更灵活的分布式协作,还贴心地为她们配备了“后勤支持”。她连忙挺直脊背,脆生生应道:“是,祖母!孙女儿明白了,定不敢熬夜伤神。”
众人闻言,皆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霎时垮了下来,纷纷动手收拾面前的稿纸。这般高强度的脑力劳作,早已让人身心俱疲,分开来做,既能歇一歇,也能更自在地琢磨字句,实在是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一直埋首抄写、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磕到桌面的闹闹,忽然一个激灵抬起头,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她“的要紧事。她“啪”地放下手中的狼毫,也顾不得墨点溅到素白的笺纸上,晕开一朵朵黑墨梅,踩着小碎步绕过桌子,一把拉住正要帮忙收拾稿纸的林苏的衣袖。
小丫头仰着脸蛋,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小脸上满是严肃与紧张,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嚷道:“曦曦!你先别急着答应写新的!”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案上那摞关于柳如是的厚厚稿纸,眼神里满是“心有余悸”的后怕,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哭腔,“旧的……旧的这些还没改完、抄完呢!这么厚一沓!你可千万别再想出什么新的‘骨’来了!咱们……咱们先把手头这些‘血肉’填饱了行不行?”
这话又急又快,活脱脱是被这庞大的工作量吓怕了的模样,更是透着对自家妹妹那天马行空、灵感说来就来的“创作力”的深切“忌惮”。那小眼神,仿佛生怕林苏一转眼,又甩出个女状元或是女将军的新骨架来,那她们姐妹几个,怕是真要抄断手腕、想破脑袋了。
屋内霎时静了一瞬。
随即,墨兰率先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连忙用帕子掩住了嘴,肩头却还是忍不住微微耸动。苏氏也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就连素来端肃的梁夫人,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眼底的疲惫淡了几分,添了些许暖意。
婉儿更是无奈又好笑地看了闹闹一眼,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三妹妹,瞧你说的。曦曦素来有分寸,哪里会由着性子胡来。”
林苏被闹闹扯着袖子,看着她那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暖暖的笑意,连带着指尖的倦意都散了几分。她知道,闹闹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被这沉甸甸的文字工程给“震慑”到了。她反手握住闹闹微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里满是安抚与保证:“好啦,三姐姐,我知道啦。不想新的,至少……暂时不想。”
说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又补充道:“咱们先把柳夫人的风骨,都细细打磨出来,把这些‘血肉’填得饱满漂亮。只有这样,这些故事才能真正立得住,让人记在心里,对不对?”
闹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就对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一场小小的插曲,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深夜伏案的疲惫,添了几分家常的温馨与生动。
众人各自抱着分到的稿纸,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向梁夫人行礼告退。梁夫人坐在原地,看着孙女们离去的背影,尤其是林苏那虽稚嫩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纤弱的肩膀上仿佛扛着千斤重担,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眼中神色复杂,有欣慰,有心疼,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期许。
她缓缓抬手,又揉了揉依旧酸胀的腰,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周妈妈低声吩咐道:“明日一早,让库房寻些上好的明目的药材,还有安神助眠的香料,给各房都送些去。尤其是曦曦和婉儿、闹闹那里,多备一份,她们几个,怕是熬得最狠的。”
“是,夫人。”周妈妈心领神会,连忙躬身应下,眼底也泛起一丝怜惜。
月色如水,温柔地流淌在侯府沉寂的院落里。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而林苏,回到卧房后,将怀中的稿纸轻轻放在书案上。看着那厚厚一沓待完善的文稿,又想起闹闹方才紧张兮兮的叮嘱,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眼底的倦意被暖意取代。
新的故事?花木兰还没写呢。
或许,暂时真的不需要了。
但如何让这些“旧”故事,真正地“活”过来,走出这侯府的高墙深院,走到那些困在深闺里、渴望着一束光的女子面前……
这本身,就是一个崭新的、更需要智慧与勇气的“故事”了。
她吹熄了案上多余的烛火,只留一盏孤灯,静静映着满室月光。而后,她铺开柳如是晚年章节的润色建议稿,提起笔,笔尖落处,墨痕流转,带着几分坚定,几分温柔。
窗外,月华正好,清辉遍地。
春深时节,柳絮纷飞,漫天飞白似雪,落在侯府的朱红墙头上,落在市井的青石板路上,也落在那些被悄悄传递的手抄稿纸间。
那些经由梁夫人定调、众人合力润色、反复抄录誊写的女性故事集——《如是星光》的悲怆,早已越过潇湘阁的门槛,像被春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乘着流言与私语的风,飘向京城的深闺大院,飘向江南的烟雨小楼,飘向无数被高墙锁住的方寸天地。
只是,落地之处,境遇迥异。
有些种子,落在了最贫瘠的心田。那是些听闻过“不守妇道者沉塘”的恐怖故事,或是自幼被规训得如同提线木偶的少女。她们初读时也曾热血翻涌,指尖抚过“红拂仗剑走天涯”的字句时,眼中闪过一瞬的光亮。可转头望见窗外守着的嬷嬷,想起父母严厉的目光,那点光亮便倏忽熄灭。她们悄悄将书稿压在箱底的旧衣堆里,或是咬着牙付诸一炬,任由纸灰随风飘散,而后继续敛眉顺目,扮演着家族期待的乖顺模样。这是无声的放弃,是被现实碾碎的微光。
有些种子,刚冒出一点嫩芽,便遭遇了狂风骤雨。远在江南的一位表亲姑娘,本就心有丘壑,读罢,只觉胸中意气激荡,竟在阖家宴饮时,斗胆与父亲争执“女子亦有凌云志,未必不如儿郎”。这话如惊雷炸响,惊得满座皆惊。她那素来看重门风的父母,只当是妖书蛊惑了女儿的心性,连夜托了媒人,将她许给了远在边陲的一户人家。花轿启程那日,姑娘隔着红盖头,悄悄将一页抄本塞进袖中,此后便音讯渐稀。偶有书信寄回,字里行间满是对北方“自由风气”的模糊怀念,以及对“嫁鸡随鸡”的无奈接受。
更有甚者,传来的是令人扼腕的消息。京城某户的庶出小姐,常年困在冷院之中,连见一眼春日的柳絮都是奢望。偶然间,她从贴身婢女手中得了一册《如是星光》,竟如获至宝。据说临终前几日,她素来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一抹红晕,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反复摩挲着书页上柳如是投水明志的那段文字,喃喃低语:“竟有这样的女子……我这一生,太短了……” 语罢,便溘然长逝。她的婢女感念小姐心意,偷偷将那册抄本塞进了棺木,愿它能陪伴小姐,在另一个没有尊卑、没有桎梏的世界里,读一读那些未尽的故事。这是用生命最后的火焰,印证了文字的力量,却也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与怅惘。
然而,更多的种子,落在了未曾完全板结的土壤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顽强地扎下了根,甚至吸引着新的种子,抱团生长。
传播的路径,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最初,只是闺中密友、手帕交之间,借着赏花、品茶的由头,偷偷交换抄本,低声讨论着那些惊艳的女子。渐渐地,一些已经出嫁、在婆家站稳脚跟,甚至开始掌理部分家务的年轻媳妇,也通过娘家的姐妹或旧日闺蜜,得到了这些故事。她们身处大家族的漩涡中心,看遍了后宅的阴私算计,尝够了身为女子的桎梏与不易。柳如是的才情与气节,穆桂英的担当与勇毅,冯素珍的智慧与刚强,便如暗夜里的星光,照亮了她们被柴米油盐填满的琐碎日常,提供了某种隐秘的精神慰藉,更树立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榜样。她们不再只抱怨命运不公,而是开始学着从那些故事里,汲取一丝抗争的勇气。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连一些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的梳妆台上,也悄然出现了这些手抄本的影子。她们或许是被女儿、儿媳软磨硬泡着“安利”,或许是出于对永昌侯府那位“胆大包天”的梁四姑娘的好奇与审视。可当她们翻开书页,看到的并非坊间传言中蛊惑人心的“妖言”,而是史册有载的人物、气韵生动的文笔,以及字里行间蕴含的、连她们也无法全然否定的忠义、才情与家族责任感。有些主母读完后,沉默地合上书本,严令家中女眷不得再提,可心底却泛起了一丝波澜。而少数历经风雨、思想开明的主母,则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再读一遍,对着窗外的月光,想起自己年轻时被磨灭的梦想,对自己以往奉行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她们或许不会公开赞同,却在无形中,对自家女儿那些略有些“出格”的言行——比如想学读书写字,比如不想早早嫁人——容忍度悄悄提高了一线。
就在这传播与反馈交织的暗流之中,最新一批抄本的末页,出现了一段与前文温婉细腻的风格迥异,却格外醒目的文字。字迹清隽挺拔,仍是林苏的手笔,用语却更为直接、简洁,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声穿越迷雾的行动号召:
“诸君阅此,若有感怀。故事虽好,终是纸上笔墨,闺中清谈。
窃以为,真英雄当入俗世,好故事该传街巷。
余力薄,困于方寸。
若有能人志士,不拘出身,不论男女,觉此间人物可敬可叹,故事可传可唱——
请不吝才情,将其改编为戏文、弹词、鼓书!令其活于舞台,响于市井,入千万百姓之耳,激荡人心!
有愿共举此事者,谷雨前一日,可设法递信于永昌侯府侧门槐树下石隙。
落款:红星。”
这段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无数人的心弦上;更像一声集结的号角,在寂静的春夜里,悄然吹响!
这不再仅仅是分享一个故事,抒发一腔感慨,而是发出了一个明确的行动倡议!将藏于深闺的文字,转化为更具感染力和传播力的戏曲、弹词形式,这无疑是让那些冲破桎梏的思想,走向更广阔天地的绝佳途径。而“不拘出身,不论男女”的呼吁,更是狠狠打破了阶层与性别的壁垒,将橄榄枝抛向了每一个心怀热望的人。“红星”这个落款,更是充满了隐喻与力量,如同暗夜中一盏指引方向的火焰,灼灼其华。
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私下里悄然传开,在那些被故事打动、心怀不平却又无处着力的人们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闺阁中的少女们,围坐在花丛下,压低了声音兴奋又忐忑地讨论:“改编成戏文?那柳夫人岂不是能活生生站在台上,唱出她的风骨?”“若是能在戏院里演,就算是偷偷去看一眼,也值了!”
茶会上的年轻媳妇们,交换着彼此了然的眼神,指尖捻着绣帕,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若能成真,咱们或许也能借着听戏的由头,出去透透气……”
更有那些识文断字,却因家道中落、或是身为女子而才华无处施展的落魄文人,甚至是民间戏班的班主、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也隐约听到了风声。他们摩挲着手中的折扇,或是敲着鼓板,低声沉吟:“永昌侯府……红星……改编这些女子故事?” 他们深知,此事背后藏着不小的风险,一个不慎,便可能被扣上“败坏风气”的帽子;可与此同时,他们也嗅到了前所未有的机会——那些故事里的人物,那般鲜活,那般有力量,若能搬上舞台,定能引得万人空巷。这是沉寂已久的才华,终于遇到了可以燎原的星火。
一时间,暗流涌动。京城的风,似乎都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那些散落在各处的、不安于现状的、渴望表达或改变的灵魂,无论是深闺里的小姐,后宅中的媳妇,还是市井间的文人艺人,似乎都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灯塔,和一个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可能出口。
窗前,林苏正凭栏而立,望着庭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春日的柳絮,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她知道,自己在抄本末页写下的那段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惊雷,激起的涟漪,将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这一步,风险剧增,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甚至牵连整个梁家。可若成功,那些困于方寸的女子故事,便将响彻街巷,深入人心,带来的影响,将不可估量。
“红星……” 她轻声默念着这个来自遥远记忆的名字,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的木痕,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跨越了时空的信念与理想,是暗夜中永不熄灭的火种。
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愿意循着这束光,无畏而来。
谷雨前一日清晨,天光未亮透,东方堪堪洇开一抹鱼肚白,薄雾似纱,笼着永昌侯府的红墙黛瓦。西侧角门一带,本是仆役往来、堆放杂物的僻静所在,此刻却透着不同寻常的静谧。
墨兰神色凝重又带着几分难言的复杂,轻轻将还在睡眼惺忪的林苏拉到角门内侧的阴影里。她生怕惊醒了府中旁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指尖微微发颤,指向门外那棵苍劲的老槐树:“曦曦,你看。”
林苏揉了揉酸涩的眼睫,困意正浓,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望去,瞬间如被冷水泼面,睡意全无,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光。
只见那棵老槐树虬结盘绕的树根处,那些平日毫不起眼的石缝、凹陷,甚至低矮的枝桠分叉之间,竟密密麻麻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片!有的被仔细折叠成方正的小方块,用干枯的草茎或细麻绳系着,生怕被风吹散;有的只是随意卷成一卷,堪堪卡在石缝里;还有的甚至只将一角塞进去,大半截露在外面,被晨风拂得轻轻晃动,像是在急切地招手。纸片的颜色与质地更是五花八门,有最粗糙的草纸,带着草木的纤维纹理;有稍好些的竹纸,泛着微黄的光泽;甚至还能瞥见一两角细腻的宣纸,透着几分雅致。远远望去,那老槐树下半部分,竟仿佛一夜之间开满了无数白色的、沉默的“花”,在朦胧的天光里,透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林苏一时失语,指尖微微发颤。她预想过或许会有人响应,或许会有几封书信,却从未敢奢望这般“壮观”的景象。这哪里是零星的共鸣,分明是无数压抑已久的心声,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缝隙,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汇聚成了眼前这番震撼人心的模样!
墨兰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交织着后怕与难以言喻的震动:“不止这棵槐树呢。你二伯母今早天不亮就派人悄悄去看了,凡是靠近咱们府邸围墙、容易投递东西的树木、石墩、甚至墙头的瓦缝……但凡能塞进纸片的地方,几乎都被人放了东西。有些……明显是从墙外扔进来的。”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下,那里散落着几个被露水打湿的纸团,显然是投信人太过急切,没能精准地塞进缝隙里。
正说着,苏氏便带着几个面色沉稳的丫鬟婆子走了过来。她们皆是苏家与梁家最心腹的人,不仅识字,更守口如瓶,是绝对可以托付大事的。苏氏神色比墨兰更显沉稳,眉宇间却也残留着一丝难掩的惊意,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
“都别愣着了。”苏氏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地指挥道,“手脚都轻快些,把这些……信件,一张不漏,全部收起来。注意分类,不同地方收来的分开放在不同的竹篮里,若有做了特殊标记的,单独挑出来记下,莫要弄混了。”
丫鬟婆子们立刻行动起来,她们训练有素,动作轻巧迅速,生怕惊扰了府中沉睡的人。她们蹲在树根旁,踮脚站在墙角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纸片一一取下,动作轻柔得如同采集晨间的露珠。那些纸片被放入带来的几个竹篮中,很快,竹篮便渐渐有了分量。
林苏也走上前,亲自蹲下身,从一处较深的树洞中,掏出一卷用红头绳仔细系着的纸。那抹鲜艳的红,在满目素白的纸片中格外惹眼,让她心中微动。她轻轻解开红头绳,展开纸片,只见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却带着几分稚嫩,显然出自少女之手。信中写满了对柳如是故事的深深感动,说自己虽不懂戏曲章法,却自幼跟着母亲学过唱家乡小调,若众人不嫌弃,她愿意试着把这些动人的故事,编成朗朗上口的山歌小曲,让田埂上的农妇也能听懂。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小老鼠,透着几分少女的羞涩与真诚。
她又捡起脚边一个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团,展开后,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字迹狂放不羁,甚至有些潦草,墨痕飞溅,仿佛写字人落笔时满腔激荡,难以自持。信中写道:“红星在上!某乃一介潦倒书生,十载寒窗,屡试不第,见惯了庙堂之上的虚文假礼,听腻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肚里男盗女娼的酸腐论调!今见柳夫人傲骨铮铮、佘太君忠肝义胆之事,方知真节气从不在金銮殿上,而在巾帼红颜之胸!改编戏文之事,某虽不才,愿倾力一试,必令其慷慨激昂,响彻市井瓦舍,教天下人都知女子风骨!”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一个怀才不遇的文士,拍案而起、双目赤红的激动模样。
还有的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歪斜,笔画笨拙,显然出自不善笔墨的市井之人。上面写着:“我们戏班跑遍南北码头,啥样的戏都唱过。红星老爷要编新戏,班主说可以试试,但得有本子。我们有的是好角儿,不怕唱不红!”话语直白朴实,却透着一股江湖人的豪爽与实际的考量。
更多的信件,或是字字恳切地表达支持,或是细细提供改编思路,或是小心翼翼地询问故事细节,又或是简单诉说自己被故事打动的心情。有些信笺,字迹温婉,带着闺阁女子的细腻,字里行间藏着对自由的向往;有些信笺,笔墨粗犷,透着市井百姓的直率,满是对不平事的愤慨;甚至……林苏敏锐地注意到,有几张质地极佳的花笺,透着淡淡的、各不相同的脂粉香气,字迹格外柔媚风流,内容却大胆地讨论起女驸马“考状元、娶公主”的勇气,落款处只有诸如“玉兰仙子”“乐宁居士”之类的化名。这隐约指向了京城那些沦落风尘却心怀才情的女子,她们竟是也听到了这声号召。
竹篮渐渐被填满,沉甸甸的,仿佛装着整个京城压抑已久的心声。那些沉默的“花朵”被一一采摘,它们所承载的渴望、热情、才华与不平,即将被带入侯府的高墙之内,接受检阅与整合。
苏氏看着那些堆积起来的竹篮,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林苏与墨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重:“此事……非同小可。回应之烈,远超预料。曦姐儿,你这一步,走得险,但也……走得奇。”
墨兰紧紧握着林苏的手,手心早已沁出细密的汗湿,不知是担忧还是激动。她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却无比坚定的眼睛,心中豁然清明——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无法回头,也不该回头。
林苏看着那些被丫鬟婆子们小心翼翼搬运的竹篮,心中涌动着汹涌的浪潮,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想过会有反响,却从未想过会这般热烈,这般震撼。
这已不是零星的火星,而是遍地干燥的薪柴,只等一点火种,便能燃起燎原之势。
她攥紧了手中那卷系着红头绳的信,指尖传来纸张的微凉,却仿佛有一股滚烫的力量,从指尖蔓延至心底。
“母亲,二伯母。”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我们……得快点开始整理了。”
“红星”的光,已经照出了黑暗中无数同行者的轮廓。现在,是要将这些微光汇聚起来,拧成一股绳,变成可以照亮更多人前路的火炬的时候了。
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此大规模的、跨越阶层与身份的秘密联络与回应,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不可能永远瞒住所有人的眼睛。更大的风浪,更严峻的考验,或许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们。
但此刻,她心中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无数陌生的期望托起的责任感。
这条路,纵然布满荆棘,也必须走下去。
而且,要走得更快,更稳。
阁内,窗棂外的日头正斜斜坠着,将雕花窗格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出一片暖融融的金。闹闹(玉疏)瘫在铺着软缎的梨花木椅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纤细的胳膊骨头一般,纤细的胳膊软软搭在扶手上,指尖还沾着一点未拭净的墨痕。面前的大案上,码着一摞齐齐整整的《如是星光》定稿,纸页间还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她长长地、夸张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从胸腔里涌出来,带着半个月来的疲惫,却又裹着难以言喻的得意。“可算是……弄完了!”她嘀嘀咕咕,声音里带着点娇憨的抱怨,“我的胳膊,我的手腕,我的眼睛……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这半月来,她卯足了劲,白日里要跟着先生习字读书,应付母亲布置的女红功课,夜里便挑灯夜战,将那些写满女子心事与抱负的字句一笔一划抄录整齐,连标点都不敢错漏分毫。此刻功德圆满,她满心满眼都盼着曦曦或是母亲过来,赏她几句夸赞,再允她去园子里疯玩几日,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正迷迷糊糊想着,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丫鬟婆子们低低的说话声。闹闹抬眼望去,只见墨兰与苏氏并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健壮的婆子,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竹篮落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咚”声,像是砸在人心上。紧接着,又有几拨人陆续进来,竹篮一个接一个地堆在屋子中央,很快便垒起了一座小小的“纸山”,将那暖融融的日影都遮去了大半。
闹闹脸上的轻松得意,瞬间如被冰封般凝固了。她倏地坐直身子,瞪圆了一双杏眼,目光在那几大篮纸片上来回逡巡。那些纸片五花八门,有的是粗糙的草纸,有的是细腻的宣纸,还有的竟是裁得方方正正的花笺,上头还印着浅浅的兰草纹。它们绝不是她抄录的书稿格式,更像是一封封……信?
她转头看向母亲与二伯母,见二人面色凝重,眉宇间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光彩,仿佛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最后,她将满是疑惑与不祥预感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神色平静的林苏。
林苏缓步走上前,随手从最顶端的竹篮里拿起几封,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或娟秀或潦草的字迹。越看,她眼中的光芒便越盛,像是有星辰在眼底点燃,灼灼逼人。她转过身,看向一脸茫然的闹闹,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振奋,又掺着一点点恶作剧般的歉意,尾音都微微上扬:“三姐姐,辛苦了。这些……是‘读者来信’。”
“读……读者来信?”闹闹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声音都有些发飘。她看着那座堆积如山的“纸山”,脑子像是被灌满了浆糊,一时竟转不过弯来。读者?是读了她们的书的人?他们还写了信?这么多?她们的书……竟悄无声息地拥有了这么多“读者”?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可为什么……她看着那惊人的数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方才卸下的重担,仿佛瞬间加倍,沉甸甸地压了回来,比之前抄书时更重,更让人喘不过气。
“对。”林苏重重点头,语速极快地解释道,“就是看了我们故事的人,写来的回信。有说读完之后的感想的,有提故事里人物结局的建议的,还有……”她顿了顿,眼底的光芒更亮了,“还有很多很多人,愿意帮忙把故事改成戏文、唱词,让更多不识字的人,也能听到这些女子的故事!”
改戏文?闹闹猛地想起了曦曦在书稿寄语写的那段话——“愿这星光,不只照进深宅,更能洒满街巷阡陌”。原来,曦曦说的不是空话。可……可这来信的数量,也太离谱了吧?
她怔怔地望着那几大篮信件,眼前仿佛浮现出无数张需要整理、分类、阅读、回复的纸片,它们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小妖怪,正朝着她招手。她甚至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被困在这书桌前,与无穷无尽的纸张为伴,指尖再无停歇之日。
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疲惫、委屈,还有一丝“怎么就没完没了”的崩溃。她张了张嘴,那些抱怨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曦曦你到底惹了多少事”“这么多信看到什么时候去”“我的手都要抄断了”。可话到嘴边,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看着林苏眼中那簇明亮得近乎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藏着希望,藏着斗志,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炽热;又看向母亲与二伯母,她们虽面带严肃,眼神里却满是支持与欣慰。那些抱怨的话,便如被堵住了一般,死死卡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所有的委屈与无奈,都化作一句细若蚊蚋的嘟囔,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还夹杂着一点天真的妄想:“我……我突然想去西北找喜姐儿了……”
在闹闹的潜意识里,西北是极遥远的地方,远得能让她躲开眼前这座“文书浩劫”,远得能让她喘一口气。她那副欲哭无泪、委屈巴巴的模样,眉头皱成了小小的包子,嘴唇微微撅着,明明满心抗拒,却又不敢大声抗议,只能小声“畅想”逃跑路线,实在是可怜又好笑。
林苏正沉浸在被如此多回应鼓舞的激动中,那些信件里的字字句句,都是来自陌生人的共鸣,是她们的文字叩响了无数扇心门的证明。忽然听见闹闹这句细若游丝的“西北宣言”,她先是一愣,随即目光落在闹闹皱成一团的小脸,又扫过眼前那座堆积如山的“信山”。
刹那间,一种极其熟悉又荒诞的感觉,如电流般击中了她。
这场景……太像了!
像极了她穿越前,在扶贫办加班的那些日夜。每当上级要来检查,或是有重大项目要验收,她和同事们便要在短短几天内,补齐过去几个月甚至半年的工作台账、会议记录、入户走访照片、项目进度报表、资金使用明细……那些浩如烟海的材料,堆在办公室里,也是这样一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仿佛永远也补不完,永远也整理不清。
她记得,那时办公室里总是弥漫着咖啡的焦香、风油精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气息。大家一边对着电脑屏幕疯狂敲打键盘,一边互相吐槽,“再干下去就要猝死了”“真想躲去山里隐居,再也不碰这些材料”“这活儿干得比牛马还累”。嘴上抱怨得厉害,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敢停——因为她们知道,那些看似冰冷的材料背后,是千家万户的期盼,是扶贫工作能否继续推进的关键。
眼前的“读者来信山”,和记忆里的“迎检材料山”,何其相似!都是短时间内爆发的、超出预期的庞大反馈,都需要紧急处理、分类、提炼出有价值的信息,都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和沉甸甸的压力。而闹闹此刻那崩溃又不敢言的表情,简直就是当年她和同事们加班到凌晨三点,对着满屏表格欲哭无泪的翻版!
“扑哧——”
林苏一个没忍住,竟笑出了声。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恍然大悟的通透,又掺着几分无奈的自嘲,随即越想越觉得这穿越时空的“打工宿命”太过奇妙,笑意便再也收不住,化作了带着泪意的畅笑。眼泪顺着眼角滚落,那是笑出来的泪,也是藏在心底的、对过往岁月的感慨。
“哈哈哈……对不起,三姐姐……”她一边笑,一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着闹闹和众人不解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呃,在梦里?好像也经历过这种,突然一大堆事情砸过来,怎么也做不完,大家都快疯了的时候……”
她无法明说“穿越”,更无法提及“扶贫办”,只能用“梦里”这个含糊的词轻轻带过。可那份共情与理解,却是真实的,滚烫的,从心底里涌出来。
她走到闹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换上了一脸认真:“放心,这次不用你一个人抄断手。这些信,我们大家一起看,一起分。重要的、有用的挑出来,单独放一摞;问怎么改编戏文的,再放一摞;只是表达感动与共鸣的,可以稍后慢慢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笔墨纸砚,又看向屋子里的众人,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咱们得像个……像个小的‘书局衙门’一样,把这些‘公文’,一桩一桩处理好。”
“书局衙门”这个词,古怪却又贴切。墨兰与苏氏相视一笑,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闹闹愣了愣,看着林苏眼中那份笃定,心里的委屈与退缩,竟像是被一阵风吹散了些许。
林苏的目光,从墨兰、苏氏脸上掠过,又落在默默上前的婉儿身上,最后重新落回闹闹的脸上,语气郑重:“三姐姐,你已经立了大功了。这些信,不是负担,是新的开始,也是新的力量。它们证明,我们做的事,有很多很多人在看着,在期待着。这比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写,重要得多。”
闹闹吸了吸鼻子,看着林苏眼中那片灼热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她看不懂的远方,却又让她莫名地安心。她低头看了看那座“信山”,压力依旧巨大,可心里那点想要逃跑的念头,却渐渐淡了。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脸上带着几分“舍我其谁”的壮烈,又掺着几分认命的无奈:“好吧好吧……那、那怎么分?从哪儿开始?”
婉儿早已默默上前,蹲在竹篮旁,伸手拿起一叠信,按照信纸的质地、字迹的工整程度,还有是否带着香囊、花叶等特殊标记,开始了初步的分类。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薄薄的信纸上,也洒在众人忙碌的身影上。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默的“回响”,正被一双双温柔而坚定的手,小心地开启、阅读、理解。
一股源自民间的、自发的、渴望表达与改变的力量,正通过这些轻飘飘的信纸,跨越街巷与门第的阻隔,清晰地传递到这深宅内院的少女心中。
林苏站在窗前,看着眼前有序忙碌的景象,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就像当年在扶贫办,书记和她们常说的那句话——再多的材料,也要一页一页整理出来。因为那背后,是无数颗渴望被听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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