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或震愕失神,或热泪盈眶,或蹙眉忧心,围着那几大篮染着“红星”印记的回信唏嘘不已时,一直静立在案边,指尖翻飞着帮着初步整理分类的婉儿,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却在满室的低叹与私语里,漾起一圈清晰的涟漪。
她的手从那堆密密麻麻、大多围绕着柳如是傲骨、穆桂英豪情、红拂女果敢展开的信笺中顿住,捻起了一封格外扎眼的素笺。那信笺边角已然磨损发毛,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千百遍,纸面带着黄土高原风沙粗砺的质感,绝非京城闺阁里惯常用的细腻宣纸。婉儿纤指轻展,目光扫过一行行略显拙朴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秀气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猛地一颤,眼底漫上一层难以置信的潮雾。她霍然抬眼,望向站在人群中央的林苏,声音里裹挟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恍然与狂喜的震颤:“曦曦……这封信……说的不是柳夫人。”
她捧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快步走上前将信递过去,一字一顿,带着哽咽的清晰:“她说的是……祝英台。是我们……是我们一起写的第一本书,《化蝶》。”
“《化蝶》?”
墨兰失声轻呼,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心口,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尘封的碎片奔涌而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女儿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时的模样。那时曦曦总爱倚在廊下的秋千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讲一个哀婉到让人心尖发颤的故事。什么书院里的同窗三载,草桥亭畔的义结金兰;什么十八里相送的欲言又止,脉脉含情都付与清风流水;什么楼台相会的肝肠寸断,一句“此生缘浅,来生再续”道尽万般无奈;最后,是坟茔裂开的刹那,两只彩蝶蹁跹而出,翅尖载着永不分离的执念,飞向了漫山遍野的春光里。
那时只当是孩子天马行空的幻想,编出来的故事却格外动人,连她看了,都忍不住为那对苦命的小儿女红了眼眶。宁姐儿还未入宫时,更是听得入了迷,日日拉着婉儿,央着曦曦把故事说得再细些。她们几个小姑娘挤在暖阁里,曦曦口述着大概的脉络,宁姐儿凭着一手好文采润色词句,婉儿心思细,添上些女儿家的细腻情思,府里其他相熟的小姐妹,甚至包括那时还没死亡的玉汐,都凑在一旁,七嘴八舌地添着“血肉”,还蘸了胭脂水粉,在粗糙的麻纸上画了几幅稚嫩的插图——那算是她们姐妹几个,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齐心协力、一笔一划“创作”出来的完整故事。
后来因为公主的拒婚,书被皇后禁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快忘了这段年少轻狂的往事。
“信里说……”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墨兰从纷飞的回忆里拉回现实,“她是在延州一位小姐的闺房中,读到了手抄的《化蝶》全本。抄本已经翻得纸页发白,边角都卷了边,可里面的一字一句,都让她哭了很久很久。她说,祝英台在书院里和梁山伯同窗共读的快活,是她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日子;十八相送时那些藏在玩笑话里的真心,像是替她说出了那些咽在喉咙里的话;得知被许配给马家公子时的绝望,更是戳中了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婉儿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哽咽:“她说,是《化蝶》让她熬过了家里逼嫁最痛苦的那段时日。虽然……虽然她最终还是没能像祝英台那样,挣脱命运的枷锁,还是嫁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日日困在深宅大院里,看日升月落,等青丝成雪。但她记住了那两只蝴蝶,记住了那份哪怕裂坟也要相守的决绝。她说,不知是不是当初写《化蝶》的人是否活着……如果活着,她一定要告诉那个人,《化蝶》在闺房里,一直、一直‘活着’。”
延州!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耳边。闹闹性子最急,猛地一拍大腿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亢奋:“延州?!芙姐儿!长枫舅舅的芙姐儿,她外祖家不就是延州的吗?!那年芙姐儿跟舅舅上任前,不是经常和咱们办宴会吗?她说喜欢咱们写的这些故事,还私下央着抄了好多好多,说要送去延州,好解她表姐妹闺中寂寞的愁绪!”
一句话,点醒了满室的梦中人!
是了,是芙姐儿。那个性子温柔得像一汪春水,爱读诗文、手也巧的姐姐。几年前,离京前那段时日,她几乎天天都来,捧着她们润色的那些故事,看得废寝忘食,临走前,还红着眼圈,求着抄录了厚厚一摞,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箱里。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她送去延州的那些薄薄的手抄本,竟像是一颗颗被无意中撒向远方的种子,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落了土,发了芽,不仅生根存活,甚至还救赎了一个在封建礼教的桎梏里,濒临绝望的灵魂!
林苏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指尖拂过信纸上略显陌生的字迹,粗糙的纸面硌着指尖,却像是有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信里的文字算不上华丽,甚至有些笨拙,可字里行间那股历经岁月冲刷与千里阻隔,却依旧未曾消散的共鸣与感激,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鼻尖发酸。
她一直以为,《化蝶》不过是她初来乍到,无意间搬运的另一个世界的文化碎片,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天真。却从未想过,这本被她们遗忘在时光里的小册子,早已像一只振翅的蝴蝶,飞过了千山万水,在遥远的延州,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的闺房里,默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却足以支撑她渡过漫漫长夜的花。
梁祝……化蝶……
原来,第一个真正挣脱这侯府高墙的束缚,在陌生的土地上“活下来”的故事,不是慷慨激昂的英雄史诗,而是这个带着极致浪漫与极致悲怆的爱情传说。
苏氏也缓步走了过来,接过信,细细地看了一遍,良久,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她抬手,轻轻拂过信纸边缘的磨损痕迹,语气里满是感慨:“竟有如此渊源。这信笺的质地,带着黄土高原风沙的粗砺,确是延州一带常用的麻纸。看来,你们这些闺阁里的笔墨,早就在不经意间,借着姻亲故旧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流出去了。只是以往无人呼应,便如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如今‘红星’一亮,这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回响’,才终于循着光,纷纷现了形。”
这个发现,让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复杂无比。有欣慰,欣慰那些笔墨没有被辜负;有后怕,后怕这些文字若是早被别有用心之人察觉,会引来怎样的风波;更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历史感——她们此刻正在奋力书写、润色、传播的,从来都不是凭空而起的风潮,其根源,早已在不经意间深植于泥土之中,只是如今才借着“红星”的契机,汇聚成了越来越清晰的声浪。
“婉儿,这封信……单独收好。”林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意,将那封来自延州的信,郑重地交还给婉儿,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它是《化蝶》的见证,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起点。”
她转过身,望向那几大篮沉甸甸的信件,眼底的迷茫与迟疑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锐利、愈发明亮的光芒。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来,我们要做的事,比想象中更多。不仅要让柳夫人的傲骨、佘太君的大义,堂堂正正地活上戏台,或许……也该让祝英台和梁山伯的那对蝴蝶,真正地飞出闺阁,飞向市井,飞向这万里河山。”
梁祝的故事,没有金戈铁马的豪情,没有指点江山的壮志,却有着最极致的浪漫与最彻骨的悲剧。它藏着女儿家的心事,藏着对自由的渴望,或许比那些英雄史诗,更易在市井坊间流传,更能触动寻常百姓的心弦。
这封意外飘来的信,不仅带来了旧日的温情与肯定,更像是一盏明灯,隐隐指明了一条更广阔、也更贴近人心的传播路径。
“红星”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前方未卜的征途,更意外地映亮了自己来时的路。
这条用文字叩问世道、寻求共鸣与改变的漫漫长路,原来,她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而那些沉默的同行者,也远比她们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信件被连夜秘密运回林苏的僻静厢房,门窗皆以厚重的锦帘密密遮蔽,连一丝烛火的微光都透不出去。苏氏、墨兰、林苏三人围坐案前,又挑了两个在侯府当差数十年、身家清白且识文断字的妈妈在外间守着,严防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她们要在一夜之间,从堆积如山的信件里筛选出有价值的合作意向,评估其中暗藏的风险,更要为下一步的行动,定下周密的计策。
案几上的信笺五花八门,有粗糙的草纸,有泛黄的竹纸,字里行间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热忱与期盼。就在这些朴素的纸张里,一个靛青底色、绣着流云银纹的锦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华贵。它被刻意塞在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可那触手生凉的上等锦缎,终究掩不住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在一堆凡俗之物里,熠熠生辉。
苏氏最先注意到它。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锦囊光滑细腻的缎面,眉头便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旋即示意众人噤声。厢房里的低语戛然而止,只剩下烛火跳跃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她捻起锦囊顶端系着的金丝绳,小心翼翼地解开,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锦囊内,并非寻常的一纸信笺,而是厚厚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玉版宣。那纸张莹白温润,触手生润,分明是千金难求的极品。展开最上面一张,满室似乎都被那字里行间的风骨照亮——笔锋清峻峭拔,起落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的娟秀软笔,更不是市井文人的酸腐墨痕。更令人心惊的是,文中但凡提及“巾帼”“风骨”“宏愿”等关键之处,竟皆以真正的金粉勾勒点染,在摇曳的烛光下,流转着一种内敛而夺目的辉光,煌煌然,竟不似一封求援的信件,反倒像一份郑重其事的盟契,一份底气十足的邀约。
林苏屏息凝神,逐字逐句地看去,那字迹力透纸背,字句更是开门见山,带着不容置疑的气魄:
红星台鉴:
闻君有宏愿,欲彰古之巾帼奇志于梨园,振聋发聩,激荡人心。此诚千秋快事,余心向往之。
今不揣冒昧,毛遂自荐。余府中蓄有上等优伶,丝竹俱精,行当齐全;更延请南北名家,可为谱曲、定板、编腔。一应开销用度,无需君费心。
唯有一请:柳如是之稿,望优先付于余处编排演练。余必倾尽所能,使其尽善尽美,不负柳夫人风骨,亦不负君之深意。
若蒙允准,可于信末留痕。三日内,自有人至槐树下,取君回音。
知名不具。
没有署名,可这通身的气派,这理所当然的“优先”要求,这“余府”二字的傲然自称,以及字里行间那股居高临下却又不失恳切的招揽之意……苏氏与墨兰对视一眼,俱是心头剧震,脸色瞬间变了。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个人——那位久居深宫,却在朝野间颇有影响力,且早前便对“女驸马”的书稿印成书的的长公主殿下!
然而,这还没完。
苏氏定了定神,又翻看起锦囊里剩下的几张玉版宣。内容竟与第一张大致相同,想来是怕第一封信石沉大海,或是被旁人截留,故而反复誊写,以保万全。只是越往后,遣词造句便越显急切,字里行间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威压。更令人称奇的是,每一张信笺的末尾,都钤着一枚小小的印章——那是一朵以朱砂打底、金粉勾边的梅花,梅枝疏朗孤峭,花瓣却浓烈似火,一眼望去,便知绝非民间俗物。
“难怪……”苏氏拿起最后一张信笺,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心惊。那上面竟详细列出了几位她府中豢养的清客姓名,皆是些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的戏文编撰大家,更附了可随时调用的乐师、绣娘、工匠的数目,洋洋洒洒,简直像一份实打实的实力展示清单。“她这哪里是来合作的,分明是志在必得。生怕我们‘红星’看不到她的诚意,又或是被其他人的条件打动,竟把家底都亮出来了。”
墨兰捧着那枚钤着梅印的信笺,指尖微微发颤,眉宇间满是忧心忡忡:“长公主殿下亲自下场……这是天大的机遇,可也是天大的风险啊。若成了,有她这尊大佛坐镇,有宫廷背景撑腰,咱们的戏文往台上一摆,谁还敢拦?传播起来更是一日千里。可若有一丝差池——哪怕只是戏文里的一句话不合上意,或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那便是泼天大祸!咱们整个侯府,怕是都要跟着遭殃!”
林苏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那金粉书写的字迹。指尖触到纸面上微微凸起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属于皇家的权力与不容置喙的决心。长公主的加入,无疑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剑刃的一面,是能斩断前路荆棘的无上助力;另一面,却是足以将她们割得遍体鳞伤的致命风险。可眼下,这柄剑的锋芒,或许正是劈开她们此刻僵局最急需的东西。
“她不仅送了信,”林苏忽然开口,指着信笺末尾那枚嫣红的梅花印,眸光清亮,“还替我们想到了所有的退路。‘三日内,自有人至槐树下取回音’……她连我们可能身陷囹圄、无法直接联络她的困境,都考虑到了。”这等缜密的安排,既显露出势在必得的野心,也透露出一种隐秘的体谅——她分明对“红星”如今面临的监视与困境,了如指掌。
“曦曦,你的意思是?”苏氏抬眼看向林苏,目光沉沉。她知道,这场博弈干系重大,最终的决定权,终究在这个胸有丘壑的孩子手中。
林苏沉吟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长公主的资源无疑是顶尖的,优伶、名家、资金、人脉,无一不备。由她来打造第一部《柳如是》的戏曲,其影响力、完成度和明面上的保护力度,都是民间任何戏班都难以企及的。这不仅能极大加快“故事走出去”的步伐,更能一举提升整个行动的格调,为她们筑起一道坚实的屏障。
可代价呢?
是初期主导权的部分让渡,是作品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迎合长公主的审美与政治考量,更是从此刻起,她们将彻底被绑上长公主的战车,未来祸福相依,荣辱与共。
林苏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朵金红交辉的梅花印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素笺,触到深宫中长公主殿下指尖的温度——那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决心,混着势在必得的掌控力,烫得人指尖发麻。
厢房内,三足青铜鼎炉里燃着淡淡的檀香,烛火在窗棂缝隙钻进来的夜风里微微摇曳,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素色的墙壁上。墨兰的影子温婉而略带瑟缩,苏氏的影子端凝如松,而林苏的影子,虽因身形尚未长开而显得纤细,却笔直立着,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剑。光影晃动间,三道影子忽长忽短,竟像是在无声地角力,每一寸移动,都藏着权衡与思量。
良久,林苏缓缓收回手,指尖离开那枚梅花印时,似有不舍,又似有决断。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苏氏与墨兰,那双本该透着少女娇憨的眸子,此刻却褪去了初看信时的震撼与迟疑,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笃定,像被秋水涤荡过的寒星,清冽,却又带着灼人的光。
“二伯母,母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敲在石上的玉珠,清脆坚定,一字一句都敲在这寂静的空气里,荡开细微的回响,“长公主殿下此举,看似强势招揽,实则……也是投石问路,更是一种破格的‘认可’。”
苏氏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青瓷茶盏与白瓷茶托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她抬眼,眸光一闪,唇边漾起几分兴味:“哦?此话怎讲?”
“殿下身份尊贵,金枝玉叶,九五之尊的亲姊,若真想强行夺取柳如是的稿本,或是直接颁下旨意命我们进献,我们又能如何反抗?”林苏微微前倾身子,语气条理分明,目光扫过桌上那封字迹遒劲的信笺,“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必以‘合作’之名,不必亮出家底,更不必考虑到我们女子家行动不便、传递消息的难处。这说明,她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一个能供人赏玩的剧本。她要的是‘红星’这股正在闺阁间、市井间酝酿的力量,一股能引动风潮、能让无数沉默女子心头一颤的力量,为其所用;她要的是这件事,从根子上,就打上她认可的、‘正大光明’的印记,而非偷偷摸摸的闺阁私语。她看中的,是我们‘敢为’的这股劲儿,是我们竟敢将柳如是这样一位风尘女子的风骨,搬上台面的胆气,以及我们背后,那些可能被触动、被唤醒的,千千万万沉默的女性。”
墨兰的眉头紧紧蹙起,指尖绞着腰间的绣帕,绣帕上的缠枝莲纹都被绞得变了形。她忧心忡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惑:“可这也意味着,我们从此便要仰她鼻息……若是哪天触怒了殿下,或是没了利用价值,岂不是……”
“是合作,也是博弈。”林苏打断母亲的话,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光,那光芒太过凌厉,竟让墨兰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她给我们资源、名分和庇护,让我们不必再躲躲藏藏,不必再怕那些卫道士的口诛笔伐;我们要给她伐;我们要给她影响力、成果,以及……部分主导权。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换。但主导权并非全盘让渡。”她拿起那张列满了清客、乐师、舞姬名单的信笺,指尖点在“张翰章”三个字上——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戏文编撰大家。“她府上虽有名家,能将戏文写得辞藻华美,能将身段排得行云流水,但柳如是的故事精髓,从来不在辞藻,不在身段。在于其风骨与选择,在于其身为女子,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洪流中,那份清醒与挣扎,那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的担当。这些内核,必须由我们来把握,由我们来确认,半分不能让。殿下派来的编撰大家,可以负责将其转化为精妙的戏文腔调、绮丽的舞台呈现,但故事的魂,不能变,也绝不能丢。”
她顿了顿,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清茶,语气愈发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况且,殿下既然亮出如此诚意,亲笔写信,许我们诸多好处,也必是看重我们‘初创’的这份纯粹与胆气。若我们一味迎合,失了本色,把柳如是写成一个依附男子的闺阁弱质,恐怕反而会让她失望。我们要做的,是在保持内核不动摇的前提下,借助她的力量,将这件事做到极致,做到无人可以指摘,甚至……让这部《柳如是》,成为一个标杆,一个让天下女子都能抬头看一看的标杆。”
苏氏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她缓缓点头,将茶盏搁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欣慰:“不错。与虎谋皮,固然危险,步步惊心。但若能驾驭得当,这头‘虎’,亦可成为最锋利的爪牙。殿下要的是青史留名的贤德名声,要的是撼动朝野的影响力;我们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平台,要的是遮风挡雨的庇护,要的是打破这沉沉僵局的速度。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在这合作中,守住底线,把握主动,不被其吞噬,亦不与其相悖。”
“那……我们要如何回复?”墨兰依旧忧心忡忡,但见女儿和二嫂都这般通透笃定,心头的巨石也稍稍松动,心思渐渐活络起来。她看向桌上那封指明了“三日后槐树下取信”的字条,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那槐树下取信之人,可信吗?会不会是……是陷阱?”
林苏垂下眼帘,沉思片刻,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抬眼时,眸中已有了决断:“信物为凭。殿下既然留下这枚独特的金红梅印,便是给了我们凭证。回信时,我们也需留下一个只有‘红星’内部才知晓的、无法仿冒的标记。”
她重新铺开一张洒金素笺,提起一支紫毫笔,蘸了点浓墨。笔尖落在纸上时,微微一顿,随即流畅地游走起来。她的字迹尚显稚嫩,带着少女的娟秀,却又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笔锋转折间,自有风骨。
梅小姐钧鉴:
蒙小姐青眼,感佩殊深。红星微光,得小姐辉映,幸甚至哉。
柳夫人风骨,铮铮然如寒梅傲雪。彰其志,扬其魂,本为我辈初心,不敢或忘。小姐愿倾力玉成,诚为柳夫人之幸,亦为天下知音者之幸。
谨遵小姐安排。三日后,槐树下,静候佳音。
唯有一念,伏乞小姐垂察:柳夫人之魂,在其抉择之凛然,气节之孤傲。此魂不失,则百戏皆活;此魂若黯,纵锦缎万千,辞藻堆砌,亦失其真。愿与梅小姐所遣之大家,共护此魂,共守此心。
红星。
她放下笔,
“这封信,既表达了合作的意愿与感激,也委婉地申明了我们的底线——‘护此魂’。”林苏拿起信笺,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墨香混着檀香,萦绕鼻尖。她将信笺小心折好,折成小巧的方胜形,“至于风险……母亲,二伯母,我们做的事,本就走在刀尖上。编《柳如是》,谈女子风骨,本就是逆着世道而行,没有长公主,难道风险就小了吗?无非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区别。如今有殿下明着介入,那些暗处的魑魅魍魉,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卫道士,反而要掂量掂量,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部《柳如是》,好到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好到让天下人都为之动容,好到让殿下的投资,物超所值。”
苏氏接过那方折好的信笺,小心翼翼地展开,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眼中的赞赏更甚。她颔首道:“回得妥当,字字珠玑。既不失臣子之礼,又守住了根本,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曦姐儿,你这心思之缜密,决断之果敢,远胜许多须眉大人了。”她将信收入另一个准备好的普通信封,用蜂蜡封好,又在封口处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指印,“三日后,我亲自去安排。槐树下人多眼杂,我带两个可靠的人去,万无一失。”
“那其他这些信呢?”墨兰指向屋角的几大篮信件,那些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红星”同好寄来的,有的是鼓励,有的是献策,有的,是倾诉自己身为女子的苦楚。
林苏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承载着各种期盼与共鸣的纸张,那些信笺,有的粗糙,有的精致,有的字迹娟秀,有的笔力苍劲,却都透着一股滚烫的心意。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暖而坚定,像盛着一汪春水:“都要回。每一封,都要好好回。只是方式需要斟酌。与长公主的合作若成,我们便有了更大的平台和底气。届时,或许可以借助殿下的渠道,以更稳妥的方式,与这些志同道合者建立联系,甚至……将他们的故事,也搬上不同的舞台。”她拿起那封边角已经磨损的延州来信,指尖拂过信封上的蝴蝶,唇边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至于《化蝶》……它告诉我们,最柔软的故事,往往有最坚韧的生命力。梁祝的化蝶,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家国大义,只有一双儿女的痴心与反抗,却能飞入寻常百姓家,让无数人潸然泪下。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寒鸦在老槐树上聒噪了几声,又归于寂静。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
林苏缓步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婉儿与闹闹(玉疏)分类叠放的几摞信件上。云舒捧着一本薄薄的名册,立于一侧,声音轻细如缕,逐一向她解说归类的依据。
烛火跳跃,映得满室信笺明明灭灭。左边那摞,信笺皆是上好的玉扣纸或薛涛笺,触手细腻,墨香清雅。展开一封,字迹或簪花小楷娟秀清丽,或行书墨韵风流婉转,辞藻间满是引经据典的雅致。信中内容,多是围绕柳如是的《湖上草》、穆桂英的辕门挂帅、红拂女的深夜奔离展开议论,赏析其诗文里的铮铮风骨,品评其行径在史书笔墨间的功过得失。偶有几句对“红星”的赞誉,言其“立意高远,为闺阁添彩”,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文人雅士的矜贵。林苏一眼便知,这些信,大抵出自官宦世家或书香门第的小姐、夫人之手。她们读懂了故事里的风雅与胆魄,将其视作一种格调不俗的文化消遣,或是一场惺惺相惜的精神共鸣。只是,那些藏在故事背后,关于女子命运、关于世道不公的尖锐议题,她们或是轻轻掠过,或是刻意回避,终究隔着一层云端雾里的距离。
右边那摞,纸张便寻常多了,多是坊间常见的竹纸,字迹也带着生活的烟火气,少了几分刻意雕琢的精致。林苏随手拾起一封,墨痕里浸着真切的动容:“读柳夫人‘金明池·咏寒柳’一句,忽忆祖母当年变卖嫁妆助祖父渡难关的旧事,不觉潸然泪下。”另一封的字迹带着少年人的锐气:“穆元帅挂帅出征,方知女子胸中亦有百万兵甲,恨不生为男儿身,亦能执戈保家卫国。”还有一封,纸角微微卷起,墨迹洇着几分怅惘:“冯素珍科考之胆气,真令人神往,只叹自身囿于深宅大院,连踏出府门一步,都是奢望。”这些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写信人将故事里的人物,与自己的生命体验紧紧缠绕,从中汲取着慰藉的力量,抒发着无处排解的苦闷。她们是“红星”最广泛的情感受众,是那些藏在深闺与市井里,渴望被看见的沉默灵魂。
而真正让林苏脚步顿住、目光凝沉的,是案几正中那几摞不大,却沉甸甸的信件。它们的信纸最为参差,有粗糙的草纸,边缘带着撕扯的毛边;有从旧账册上撕下的页脚,还印着淡淡的墨痕字迹;甚至有几张,是用零碎的桑皮纸拼接而成。上面的字迹,大多歪斜朴拙,笔画间透着生涩,还夹杂着不少别字。可偏偏是这些不起眼的信,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林苏的目光。
她拿起一张草纸,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面,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格外认真:“妾身原是苏地绣娘,夫亡后携一女度日,靠一手苏绣勉强糊口。闻红星欲彰女子之志,妾虽卑贱,愿将半生所见女子坚韧之事,编为小曲,于市井传唱,分文不取,但求尽绵薄之力。”信末附着一段简单的唱词,没有格律,却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活磨出的粗粝质感。
再展开一封,纸页泛黄,墨迹却很新:“吾乃吴地戏班一末流琴师,班主因吾是女子,从不允登台,只让在幕后调弦。然自幼习得诸般剧目,尤擅揣摩女子心境。若红星不弃,愿为柳夫人、穆元帅等故事谱腔定调,虽无名分,甘之如饴。”字里行间,藏着不甘,更藏着一腔滚烫的热忱。
还有一封,字迹稍显工整些,想来是写信人反复描摹过的:“家父早亡,母弱弟幼,吾十三岁便扮作男装,随舅父行商走镖,历经千难万险,见过边关冷月,也尝过市井冷暖。今已二十有三,恢复女装,嫁为人妇,然昔日风霜,每每思之,犹在眼前。若红星需江湖女子之真实笔触,或需有人亲述辗转求生之细节,妾愿坦然相告,只盼后来女子之路,能少些坎坷。”
林苏的指尖微微发颤,这些,才是“红星”真正的根基,是支撑着她们走下去的核心力量!她们或许没有锦绣文采,没有高贵出身,甚至连一份像样的“技艺”名分都没有,可她们握着最真实的生活阅历,揣着最迫切的情感需求,握着最接地气的传播方式——市井传唱、孩子们的口耳相传、小戏班的草台演出。更难得的是,她们身上那股“我也能做点什么”的主动与热忱,像一簇簇微弱却执着的火苗,在沉沉夜色里,倔强地亮着。
林苏拿起一张写满歪斜字迹的草纸,上面记着一个母亲的泣血之言:女儿因不愿盲婚哑嫁,以死相抗,才勉强延缓了婚期。信末那句“若此事能警醒他人,便不算白遭这罪”,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林苏的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字字清晰:“云舒,将这些主动‘报名弄戏’,或是讲述自身亲历故事的信件,单独列出来,详细登记造册。”她指着中间那几摞信,目光灼灼,“按地域划分,按自述的所长归类,尤其是那些提到有市井传播渠道的——比如寡妇社、小戏班、走街串巷的艺人,都要重点标记,一一列明。”
云舒颔首应下,提笔在名册上飞快记录。
林苏又看向左边那摞辞藻华丽的信件,眸光沉静:“这些来信,皆是名门闺秀、书香女子的赞赏与探讨。也需一一回复,言辞要谦恭有礼,感谢她们的关注。可酌情寄送一些公开的、不涉及核心计划的故事摘要或是诗词选辑,维持这份联系便好,暂不深谈具体合作。”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右边那摞满是情感共鸣的信笺上,眼神渐渐柔和下来:“这些信……是‘红星’存在的意义之一。”她顿了顿,语气恳切,“婉儿姐姐心思细腻,共情力强,就由你牵头,以‘红星书友’的名义,为她们写回信。内容不必繁杂,以鼓励、共情为主。让她们知道,她们不是孤身一人,古往今来,有太多女子,和她们一样,在泥泞里挣扎,在困境里坚守。”
苏氏与墨兰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皆是难掩的赞许。林苏这番安排,既有高屋建瓴的格局,又有脚踏实地的务实。她没有因为长公主抛来的橄榄枝,就将目光只投向庙堂之上,反而将这些来自底层的微光,视作了更坚实的力量源泉。
墨兰终究还是有些忐忑,轻声问道:“那长公主殿下那边……会不会觉得我们分心?”
林苏回过头,目光沉静如秋水,却藏着笃定的力量:“殿下那边,是顶层设计,是打造能登大雅之堂的标杆。而这些,”她抬手,指向案头那几摞沉甸甸的民间来信,“是广泛传播,是让理念深入人心的根基。二者缺一不可,更是相辅相成。”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涌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殿下支持的《柳如是》若能一炮而红,定会吸引更多人关注这类女子故事;而这些市井间的自发传播与再创作,会将故事的根,扎进更广阔的土地里,让它拥有更顽强的生命力。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连接这‘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桥梁,让高处的光,能照亮巷陌的角落;让巷陌的声,能传进高处的殿堂。”
话音落下,她转过身,眼中光芒愈盛,像是有星火在其中燃烧:“或许,我们未来的戏班子,不必只有一个。”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萌发,带着令人振奋的力量,“可以有殿下支持的、精工细作的‘雅部’,面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唱的是柳如是的风骨,是穆桂英的豪情;也可以吸纳这些民间的力量,成立更灵活、更贴近市井的‘花部’,用草台、用唱书的形式,演更接地气的版本。甚至……可以将她们自己的故事,搬上舞台。”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那封寡妇社的联名信,语气坚定:“只要‘女子立世,不屈风骨’的内核不变,形式可以千变万化。雅俗共赏,方能生生不息。”
“路要一步一步走。”林苏收敛了眼中的光芒,语气沉稳而踏实,“眼下,先集中全力应对长公主的合作,务必将《柳如是》打磨成无可挑剔的标杆。与此同时,婉儿姐姐,你带人加紧整理这些民间来信,建立完整的名录,与她们保持初步的联系,嘘寒问暖,不可怠慢。
林苏立在案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她知道,那个伟人的话就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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