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定居江左
进京的日子最终还是推迟了。
不是因为梅长苏的身体,而是因为江左盟出了点意外——一伙来历不明的江湖客在江左地界闹事,伤了几个盟中兄弟。作为盟主,梅长苏必须处理完这件事才能离开。
推迟也好,正好让他的身体再恢复一段时间。
我们就这样在江左盟的庄园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半个月。从最初的客人,渐渐成了这庄园的一部分。蔺晨索性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小院,三间厢房,带一个小天井,种着几丛翠竹,很是清幽。
“就当是自己家。”蔺晨说这话时,正指挥仆人往我们院里搬东西——新的被褥、茶具、文房四宝,甚至还有一个小药柜,“长苏的身体还需要你们长期调理,总住客房也不方便。”
于是,我们有了在江左的第一个“家”。
日子过得很规律,像一首舒缓的田园诗。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洗漱。李莲花起得比我更早,已经在天井里练剑了。他没有内力,但剑法依然精妙,剑光在晨雾中闪烁,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飞流有时会趴在墙头看,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好奇的孩子。
练完剑,李莲花会去厨房帮我熬药。梅长苏的药要文火慢煎两个时辰,他从不假手于人。厨房的管事起初还惶恐,后来习惯了,就专门给他留了个小灶。
辰时初刻,我去梅长苏的房间给他施针。经过“以毒攻毒”的猛药治疗后,他的身体基础已经稳定,现在的施针主要是调理经脉、巩固疗效。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时辰,梅长苏通常会在施针过程中闭目养神,偶尔和我聊几句。
“白姑娘的针法很特别。”有一天他忽然开口,眼睛依然闭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每一针都精准无比,力道、角度、深度都恰到好处。这不是普通医家能练出来的。”
我正在他手腕上的内关穴下针,闻言动作不停。金针在指尖微微颤动,像有生命一般:“梅公子对医术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久病成医。”梅长苏淡淡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这些年蔺晨为了救我,试过无数种方法。我看得多了,自然懂一些。你这套针法,蔺晨也使不出来。”
针尖刺入穴位,他微微蹙眉,但很快舒展开。一股温热的气息从针尖处扩散开来,顺着经络流淌。
“蔺大夫确实尽心尽力。”我说,又取了一根针,“没有他的前期治疗,我的‘以毒攻毒’之法也未必能成功。他的医术在当世已是顶尖。”
“蔺晨是个好人。”梅长苏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有时候太好了,好到让人……愧疚。”
我没有接话。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不便多言。但能感觉到,梅长苏对蔺晨有着极深的情感,那不仅仅是医患之情,更是生死之交。
施针结束后,梅长苏通常会靠在床头休息一会儿,喝一碗李莲花送来的药。药很苦,但他从不皱眉,总是一口饮尽。然后蔺晨会抱来一堆卷宗,两人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半天——虽然医嘱是静养,但有些事必须梅长苏亲自决断。
“你这盟主当得比皇帝还忙。”蔺晨抱怨过,“就不能多休息几天?”
梅长苏只是笑笑:“有些事,拖不得。”
我和李莲花则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去江左城中义诊。
我们的义诊摊已经成了城中小有名气的地方,甚至有了个外号叫“白氏医摊”。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来排队,到我们辰时末刻到达时,队伍往往已经从街角排到了另一条街。病人五花八门,从风寒感冒到疑难杂症,我都一一诊治。
李莲花负责抓药、收钱——其实大多时候不收钱,或者只收成本价。他还准备了一个小木箱,上面写着“随缘功德”,有人愿意多给些,就投进去,用来补贴那些实在付不起药费的穷人。
“白大夫真是菩萨心肠。”一个刚刚被治好了多年头痛的老妇人握着我的手说,眼眶红红的,“我这病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吃了多少药也不见效。您几针下去,当天晚上头就不疼了,睡得可香了。”
“婆婆过奖了。”我笑着递给她一包配好的药,“回去按时服药,三天后再来复诊。以后注意头部保暖,别让风吹着了。”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走前非要塞给我两个煮鸡蛋。
李莲花在一旁整理药材,低声说:“今天上午看了二十三个病人,收了不到一两银子。鸡蛋收了六个,还有一包红枣,两条咸鱼。”
“够买药材就行。”我说,将鸡蛋放进篮子里,“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下午还有多少病人?”
“外面还有三十多个在等。”李莲花看了看天色,“怕是又要忙到天黑。”
“那就继续吧。”我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腕,“下一个。”
义诊的间隙,李莲花会给我倒杯茶,让我歇口气。茶是蔺晨从庄园带来的上等龙井,清香甘醇。我们就坐在临时支起的布棚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累吗?”李莲花问,将茶杯递到我手中。
“累是累,但值得。”我抿了口茶,看着那些拿着药离开的病人,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感激是真诚的,“每治好一个人,那种感觉……就像心里又亮了一盏灯。”
李莲花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着温柔的笑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以前?”
“在莲花楼的时候。”他说,“那时你也是这样,看到一个病人好了,能高兴一整天。”
我想起前世的时光。那时我们驾着莲花楼云游四方,每到一处便停下来义诊。确实,每次治好一个病人,我都觉得离医道更近了一步。那种满足感,比修为突破还要让人欢喜。
“也许这就是医者的宿命吧。”我轻声道,“见不得人受苦。”
李莲花握住我的手:“也是医者的荣耀。”
义诊之余,我们也会在江左城里逛逛,买些日用品,或者尝尝当地的小吃。这个世界虽然没有灵气,但生活气息很浓,街市繁华,百姓淳朴,让人有种安稳的感觉。
江左城依水而建,城中水道纵横,石桥众多。我们最喜欢去的是城南的清水桥一带,那里有家老字号的点心铺,卖的桂花糕甜而不腻,清香扑鼻。铺子的老板娘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姓赵,我们都叫她赵婶。
“白大夫又来啦?”每次我们去,赵婶都会热情招呼,“今天有新做的藕粉圆子,给你们留了两碗。”
“谢谢赵婶。”我笑着接过。
“该我谢你们才是。”赵婶压低声音,“上回我女儿难产,要不是您和李大夫及时赶到,恐怕就……这份恩情,我们全家都记着呢。”
她说的是半个月前的事。那天我们正准备收摊,赵婶的女婿疯了一样跑来找我们,说他妻子难产,稳婆已经束手无策。我们立刻赶去,经过两个时辰的抢救,终于母子平安。
从那以后,赵婶就认准了我们,每次见到都格外热情。
坐在桥头的石凳上,吃着温热的藕粉圆子,看着桥下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娘唱着婉转的江南小调,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我说。
“嗯。”李莲花点头,“平静,踏实。”
我们相视一笑。历经两个世界的风雨,这样的安宁显得格外珍贵。
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义诊,忽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
我抬起头,看见飞流站在街角,像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劲装,腰间佩着短剑,头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束起,看起来干净利落。
“飞流?”我招招手,“过来。”
飞流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他还是那副冷峻的表情,但眼神里少了些警惕,多了些好奇。他在义诊摊前站定,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又落在我正在诊治的病人身上。
“苏哥哥让我来看看。”他说,声音很轻,“你们忙不忙。”
“还好。”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吧。”
飞流没坐,就站着看我给一个小孩看诊。那小孩得了湿疹,身上起了一片红疹,痒得直哭。我检查后,配了一副外敷的药膏——用苦参、黄柏、地肤子等研磨成粉,用麻油调和。
“每天涂两次,三天内不要沾水。”我对小孩的母亲说,“饮食要清淡,别吃鱼虾发物。”
小孩的母亲连连点头,抱着孩子走了。
飞流忽然开口:“你治病的法子,和苏哥哥以前认识的人不一样。”
我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哦?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飞流摇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就是感觉不一样。那个人……治病很快,但人会很痛。你治病慢,但人不怎么痛。还有……那个人喜欢用很苦的药,你用的药,味道没那么重。”
他说得很模糊,但我听明白了。他说的“那个人”,应该是指以前给梅长苏治过病的大夫——可能是蔺晨,也可能是别人。但直觉告诉我,他说的不是蔺晨。
“每个人的方法不同。”我平静地说,继续给下一个病人把脉,“只要能治好病就行。有些病需要猛药,有些病需要慢调。”
飞流点点头,没再说话。但他没走,就站在那里,看完了我下午所有的诊治。李莲花给他倒了杯茶,他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的双手。
从那以后,飞流几乎每天都来。他不说话,也不帮忙,就像个沉默的影子,站在义诊摊旁边,一待就是半天。有时候病人多,他会默默帮李莲花维持秩序;有时候下雨,他会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大油纸伞,撑在我们头顶。
李莲花私下里跟我说:“那孩子对你很感兴趣。”
“也许是因为我治好了梅长苏。”我说,将晾干的药材装进布袋。
“不止如此。”李莲花摇头,手中的药碾缓缓转动,“他的眼神里有种……熟悉感。像是在确认什么。今天你给那个腹痛的病人施针时,他看得特别专注,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确认什么?”
“确认你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李莲花停下动作,抬头看我,“但我也不知道他想象中的是谁。也许是他以前认识的某个医者,也许是……别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飞流不说,我们也不好问。但能感觉到,这个沉默的少年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与梅长苏的病,或许也与我们的到来有关的秘密。
除了飞流,还有一个人也经常出现在义诊摊附近——蔺晨。
他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考察”的。每次来,他都装作路过的样子,摇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在我给病人诊治时站在一旁观察,时不时点点头,或者皱皱眉,口中念念有词。
有一天下午,病人比较少,蔺晨终于忍不住凑过来。
“白姑娘,你这个针法……”他指着我正在给一个中风病人施针的手,眼睛发亮,“是不是传说中的‘九转还魂针’?我在古医书上见过描述,说这套针法有九种变化,对应人体九大关窍,能疏通经络,起死回生,但早已失传百年。”
我动作一顿,针尖停在病人肩井穴上方半寸处:“蔺大夫好眼力。”
“真的是?”蔺晨的折扇“啪”地合上,声音都高了几分,“我师父当年寻遍天下,也只找到半页残篇。白姑娘从何处学来完整针法?”
“家传。”我简略地回答,继续施针。针尖刺入穴位,病人肩部抽搐了一下,随后缓缓放松。
蔺晨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更加专注地观察我的手法。他的眼睛像扫描一般,从我手指的力度、角度,到针尖刺入的深度、停留的时间,一一记下。
等我施完针,拔针收针,他若有所思地说:“这套针法对施针者的要求极高,不仅要对穴位了如指掌,还要有极强的控制力——多一分则伤,少一分则无效。白姑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实在令人佩服。敢问师承何处?”
这个问题更直接了。我沉吟片刻,半真半假地说:“家师是隐世之人,名号不便透露。只说他老人家云游四海,如今已不知去向。”
这话说得玄妙,既解释了医术的来历,又断了追查的线索。蔺晨果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点点头:“高人行事,向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蔺大夫过奖了。”我说,“您的医术也令我大开眼界。前天我们一起讨论的那个热毒病例,您提出的‘以寒引热’之法,精妙绝伦。”
这倒不是客套话。蔺晨虽然治不好梅长苏的火寒毒,但在其他方面确实是神医级别。他用药大胆又精准,常常有出人意料却效果极佳的方案。而且他博览群书,对历代医典如数家珍,让我对这个世界的医学水平有了新的认识。
从那以后,蔺晨来义诊摊的次数更多了,而且不再只是观察,而是会和我交流医术。我们把义诊摊当成移动的医馆,也当成交流的平台。有时一个疑难病例,我们会一起讨论,各抒己见,常常能碰撞出新的思路。
“你看这个病人,”蔺晨指着一个面色萎黄的中年男子,“脉象沉细,舌淡苔白,显然是气血两虚。但用常规的补气血方子,效果却不明显。”
我仔细诊脉,又问了病人的症状:乏力、头晕、食欲不振,还有一处细节——他特别怕冷,即使夏天也要穿厚衣。
“是不是还腰膝酸软,夜尿频繁?”我问。
病人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夫您怎么知道?”
我看向蔺晨:“这不是单纯的气血虚,而是肾阳虚导致的虚不受补。应该先温补肾阳,再补气血。”
蔺晨眼睛一亮:“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肾为先天之本,肾阳不足,补再多的气血也留不住。白姑娘高见!”
我们当即调整了方子,以右归丸为基础加减。病人服药三天后复诊,果然症状大减。
这样的交流让我们都受益匪浅。我学到了这个世界特有的药材和疗法,蔺晨则从我这里接触到了许多失传的古法。有时我们会为一个治疗方案争论不休,但都是就事论事,结束后相视一笑,毫无芥蒂。
李莲花有时会加入讨论,他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有一次我们讨论一个奇怪的皮肤病,蔺晨提出了三种可能,我提出了两种,李莲花听完后,平静地说:“会不会是接触了某种不常见的毒物?比如染坊用的某种染料。”
我们一愣,立刻询问病人。果然,病人在染坊工作,最近接触了一种新进的蓝色染料。问题迎刃而解。
蔺晨对他也很感兴趣,经常拉着他探讨一些冷门的医理,比如矿石入药的风险控制,比如不同地域同种药材的药性差异。李莲花总是能给出精准的回答,仿佛对这些了如指掌。
“你们俩真是一对璧人。”有一天傍晚收摊时,蔺晨看着我们一起整理药材的背影,感慨道,“医术高超,性情相投,连讨论问题时都那么默契。长苏说你们是未婚夫妻,我看啊,这缘分是前世修来的。”
我和李莲花相视一笑。他说的没错,确实是前世修来的。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像指间流沙,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月。
秋意渐浓,江左城外的枫叶开始变红。庄园里的桂花开了,香气飘满整个院子。梅长苏的身体明显好转,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他已经能在院子里散步,从最初的需要蔺晨搀扶,到现在可以自己慢慢走上一圈。偶尔天气晴好时,他还会和飞流过几招——当然,只是很温和的切磋,飞流连一成功力都不敢用。
“苏哥哥,小心。”飞流总是紧张地提醒,手虚虚地护在一旁,随时准备接住可能跌倒的梅长苏。
“放心,我没那么脆弱。”梅长苏微笑,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他的剑法很基础,但姿势标准,看得出有扎实的功底。只是身体依然虚弱,几招下来就气喘吁吁,需要坐下休息。
但他的眼睛里有光了。不再是那种病态的、强撑的清亮,而是真正的、带着生机的神采。有时候他会坐在廊下看书,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风吹过时,书页轻轻翻动,他偶尔抬头,看向远处飞翔的雀鸟,嘴角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样的梅长苏,看起来不再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病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
蔺晨高兴得整天眉开眼笑,变着法儿给梅长苏做好吃的补身体。今天炖乌鸡,明天煮鹿茸,后天又是燕窝粥。厨房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厨娘们见了他就躲。
“你再这样喂下去,我没被毒死,倒要被补死了。”梅长苏常常无奈地说,看着面前又是一大碗黑乎乎的补汤。
“胡说!”蔺晨瞪他,把汤碗又往前推了推,“你现在比纸片还薄,一阵风就能吹跑,不多补补怎么行?你看看你的手腕,细得我一只手就能圈住!”
梅长苏只好妥协,小口小口地喝汤。蔺晨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喝,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什么珍宝。
飞流也轻松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紧绷,像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他开始有了一些少年人的样子,偶尔会在院子里追蝴蝶,或者蹲在池塘边看锦鲤。虽然他依然沉默寡言,但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昙花一现。
有一次,我教他认草药,他指着一株蒲公英,忽然说:“这个,我认识。”
“哦?在哪里认识的?”我问。
飞流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个地方,很多这种花。风一吹,像下雪。”
他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什么。但很快,那眼神又黯淡下来,变回平时的空洞。
我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有些过去,不愿意提起。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江左盟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梅长苏开始准备进京的事宜。蔺晨忙着打点行装,飞流每天检查马匹和车辆,庄园里弥漫着一种临行前的忙碌气氛。
直到那天晚上——月圆之夜。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庄园里张灯结彩,厨房做了月饼,蔺晨还弄来几坛桂花酒。晚膳很丰盛,梅长苏难得有兴致,多吃了半碗饭,还喝了一小杯酒。
“今天月色真好。”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赏月。梅长苏披着厚披风,靠在躺椅上,仰头看着天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月亮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蔺晨给他掖了掖披风角,“等你身体好了,我陪你去西湖赏月,去泰山观日,想去哪儿都行。”
梅长苏笑了笑,没说话。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桂花香混着酒香,在空气中浮动。飞流安静地坐在梅长苏脚边的石阶上,像一只忠诚的大犬。我和李莲花并肩而坐,看着这安宁的景象,心中一片平和。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大约戌时三刻,梅长苏忽然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蔺晨立刻察觉。
“有点冷。”梅长苏说,声音有些发颤。
蔺晨摸了摸他的手,脸色一变:“手这么冰!快回屋!”
我们赶紧把梅长苏扶回房间。一进门,他就蜷缩在床上,浑身开始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布满冷汗。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指节发白。
“怎么回事?”蔺晨急得声音都变了,“刚才还好好的!”
我上前搭脉。手指触及梅长苏的腕脉,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传来。他的脉搏紊乱而微弱,时而急促如奔马,时而迟缓如游丝。更糟糕的是,我能感觉到他体内寒气大盛,像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汹涌,而原本与之制衡的火毒却蛰伏不动——这是寒毒发作的征兆。
“今天是十五?”我问,一边快速打开针包。
“对,中秋节,怎么了?”蔺晨手忙脚乱地往梅长苏身上加被子。
“月圆之夜,阴气最盛,寒毒自然会活跃。”我取出一根金针,在烛火上消毒,“之前他的身体太虚弱,寒毒被压制,现在身体好转,阴阳失衡,寒毒反而更容易发作。就像冬天河水结冰,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那怎么办?”
“施针压制。”我说,“李莲花,帮我准备银针和药浴。要快!”
李莲花立刻冲出去。我则让蔺晨帮忙将梅长苏扶起来,脱去外衣。梅长苏的意识还算清醒,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示意。他的身体冷得像冰块,接触到的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飞流,去多拿几个炭盆来!”蔺晨喊道。
飞流像箭一样冲出去。
我开始施针。
这次的针法和平时不同,以温阳驱寒为主。我先刺入百会穴——这是诸阳之会,总督一身阳气。针入三分,轻轻捻转,引导阳气下行。
然后是督脉上的大椎、至阳、命门等要穴,一一下针,激发他体内的阳气,打通阳脉。每刺一针,梅长苏的身体就颤抖一下,但颤抖的幅度在减小。
接着是四肢的阳经穴位:手阳明大肠经的合谷、曲池,足阳明胃经的足三里、梁丘……一根根金针像小小的火把,在他体内点燃一簇簇阳气之火。
梅长苏的颤抖渐渐减轻,但脸色依然苍白得像透明。他的呼吸很浅,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药浴准备好了!”李莲花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提着大木桶的仆人。木桶里热气腾腾,药味浓烈。
我们把梅长苏扶进浴桶。药汤是李莲花临时配制的,以附子、干姜、肉桂等大热之药为主,水温很高,冒着腾腾热气,水面漂浮着各种药材。
梅长苏入浴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但很快,药力透过皮肤渗入体内,与金针引导的阳气相互配合,开始驱散寒毒。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些血色,嘴唇的紫色渐渐褪去。
这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期间不断添加热水,保持水温。房间里炭盆烧得通红,热得像蒸笼,我们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但没人离开。
飞流一直守在浴桶边,手按在桶沿上,指节发白。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梅长苏,像一尊不会动的石像。
当梅长苏从浴桶里出来时,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极其虚弱。他被扶到床上,盖好厚厚的被子,蔺晨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里面加了红糖和红枣。
“感觉怎么样?”我问,再次搭脉。
脉象依然虚弱,但平稳了许多。寒毒被暂时压制下去了。
“好多了。”梅长苏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刚才……像掉进了冰窟,从骨头里往外冷。”
“这是正常现象。”我说,收起金针,“你的身体在恢复,阴阳需要重新平衡。火寒毒虽然清除了部分,但根基还在。以后每个月圆之夜,都要特别注意,提前做好准备——白天开始就要温补,晚上要药浴,必要时施针。”
梅长苏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蔺晨送我们出来,在走廊上长长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我以为他好多了,真的以为……没想到还有这种问题。每个月都要来一次?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治疗火寒毒是个漫长的过程。”我轻声说,也感到疲惫,“清除毒素只是第一步,就像清理废墟。调理身体、平衡阴阳才是重建,需要更长的时间,更多的耐心。急不得。”
“我明白。”蔺晨苦笑,揉了揉脸,“只是看他那么痛苦,我心里……像刀割一样。这些年,每次他发病,我都觉得自己很没用。”
“医者不是神。”李莲花说,“我们能治病,但不能消除所有的痛苦。有时候,我们必须让病人承受一些痛苦,才能换来长久的健康。这是代价。”
蔺晨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月光照在他脸上,这个向来潇洒不羁的神医,此刻显得苍老而疲惫。
回到我们的小院,已是子夜时分。
我坐在窗前,看着天上那轮依然圆满的月亮,心情有些沉重。月光很亮,亮得能看清院子里每一片竹叶的轮廓。
“在想什么?”李莲花端来一杯安神茶。
“我在想,梅长苏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火寒毒这种毒,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我在药王谷的典籍里见过类似记载,说是极北之地的‘玄冰蝎’和火山口的‘赤炎蛇’两种奇毒混合而成,中者会经历冰火交替的痛苦,最终经脉尽断而亡。”
李莲花在我对面坐下:“而且从他的伤势来看,下毒之人是存心要他受尽折磨而死,而不是简单要他的命。这得是多大的仇恨。”
“不仅仅是仇恨。”我摇头,“更可能是惩罚,或者……某种仪式。我在想,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才会遭此毒手。”
李莲花沉默片刻,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有些过去,不愿意提起,不是因为见不得人,而是因为太沉重,提一次,就像重新经历一次。”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在窗台上,“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江湖、朝堂、人心,处处都是漩涡。而我们,好像正在被卷进去。”
李莲花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像磐石。
“但光明也很多。”他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比如那些被你治好的病人,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真的。比如蔺晨对梅长苏的友情,那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信任。比如飞流对梅长苏的忠诚,那是超越血缘的羁绊。”
他转过来,看着我:“还有我们。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复杂,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我们都在这里,在一起。这就是最大的光明。”
我靠在他肩上,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是啊,有阴影的地方,必定有光。而我们要做的,不是沉溺于阴影,而是去寻找光,去成为光。
“你说得对。”我轻声说。
那晚之后,我对梅长苏的治疗方案做了调整。除了日常的施针和药浴,还增加了一套特殊的呼吸吐纳之法——这是我从药王谷的典籍中学来的《九息调气法》,虽然在这个世界没有灵气辅助,但依然能帮助调理气息、平衡阴阳、固本培元。
我将功法口诀写下来,又亲自示范。梅长苏学得很认真。他本就聪明,记忆力极好,对这种需要耐心和细心的功法掌握得很快。只用了三天,就能完整地做一遍了。
“这套功法很精妙。”练完一遍后,他微微喘息,额上有细汗,“练习之后,感觉气息顺畅了许多,丹田处有暖意。”
“坚持下去,对你有好处。”我说,“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九息。不过要记住,量力而行,不要勉强。感觉累了就停下,循序渐进。”
“我明白。”梅长苏接过李莲花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白姑娘费心了。”
除了梅长苏,飞流也开始跟着我学习一些基础的医术。
这个决定有些意外。有一天,飞流忽然问我:“我能学治病吗?”
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晒药材,他站在竹丛边,眼神认真得不像在开玩笑。
我愣了一下:“你想学医?”
飞流点头,很用力:“想学。以后苏哥哥再难受,我可以帮他。还有……你教我的那些草药,我记了很多,还想学更多。”
他的眼神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我看向不远处的梅长苏,他正坐在廊下看书,闻言抬起头,微笑着点头:“飞流想学,就让他学吧。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而且……”他顿了顿,“学医能让人心静,对他有好处。”
于是,飞流就成了我的“半个徒弟”。每天义诊回来后,我会抽出一个时辰教他。从最基础的经络穴位开始,到常见草药的辨识,再到一些简单的急救方法。他学得很用心,记忆力也好,教过一遍的东西基本都能记住。
只是他的性格依然沉默,很少主动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问,他答。但他的眼睛很亮,学得很快。有一次我教他认脉,他只用了三天就能准确分辨浮、沉、迟、数几种基本脉象。
“你为什么对医术这么感兴趣?”有一天我问他,那时他正在练习包扎伤口——用布条在一个木偶上练习。
飞流的手顿了顿,想了想,说:“以前……有个人教我认草药。他说,认识草药,就能在野外活下去。受伤了,知道用什么止血;中毒了,知道用什么解毒。”
“那个人是谁?”我问。
飞流摇头,眼神黯淡下来:“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很厉害,认识很多很多草药。但后来……不见了。”
他说得很模糊,声音越来越低。我能感觉到,那段记忆对他很重要,也很痛苦。那个人可能是他的亲人,也可能是他的师父。但无论是谁,都已经是“不见了”。
我没有再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好学。学会了,不仅能救自己,还能救别人。这是很好的本事。”
飞流抬起头,看着我,用力点头:“嗯。”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左盟的事务也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伙闹事的江湖客被查清是受了竞争对手的指使,梅长苏雷霆手段处理完毕,该惩罚的惩罚,该安抚的安抚。盟中上下对他的敬畏更添几分。
出发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
“重阳登高,是个好兆头。”蔺晨说,“希望这次进京,一切顺利。”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蔺晨设宴为我们送行。宴席很简单,就在梅长苏的院子里,一张圆桌,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温过的清酒。参加的人不多,只有梅长苏、蔺晨、飞流,还有我和李莲花。
院子里挂了几盏灯笼,暖黄的光晕染开来,驱散了秋夜的寒意。桂花还在开,香气幽幽。
“这一杯,敬白姑娘和李兄。”蔺晨举杯,神情郑重,“感谢你们救了长苏。这份恩情,江左盟铭记在心。”
我们举杯共饮。酒是蔺晨特制的药酒,用数十种药材浸泡而成,入口绵柔,带着淡淡的药香和甘甜,对梅长苏的身体有好处。
“这一杯,敬我们即将开始的京城之行。”梅长苏也举起杯,他的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柔和许多,“前路艰险,但有诸位相伴,梅某心中踏实。无论遇到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大家再次举杯。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飞流不会喝酒,就以茶代酒。他很少参加这种场合,显得有些拘谨,双手捧着茶杯,坐得笔直。但他的眼神很亮,一直看着梅长苏,像在默默承诺什么。
酒过三巡,气氛轻松了些。蔺晨的话多了起来,说起当年和梅长苏一起游历的趣事,说起江左盟创立时的艰辛。梅长苏偶尔补充几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长苏啊,到了京城,一定要小心。”蔺晨忽然正色道,放下酒杯,“那些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你现在的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梅长苏平静地说,手指轻轻转动着酒杯,“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就不躲了。”
“还有你,飞流。”蔺晨转向飞流,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护好你苏哥哥,也要保护好自己。京城不比江左,那里的人心更复杂。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保全自己是第一位的,只有活着,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飞流认真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飞流记住了。保护苏哥哥,也保护自己。”
“至于白姑娘和李兄……”蔺晨看着我们,眼神复杂,“京城不比江左,那里规矩多,是非多。两位虽然医术高超,但也要注意分寸。有些病能治,有些病……治不得。有些人是能救的,有些人……救了反而会惹祸上身。”
我明白他的意思。京城是权力中心,是漩涡的中心。那些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他们的病往往牵扯到朝堂争斗、宫廷秘辛。治好了未必是功,治不好可能就是罪。甚至有时候,治好了一个人,就得罪了另一个人。
“我们只治该治的病。”李莲花说,声音平静如水,“不该治的,自然不会治。我们只是大夫,治病救人而已,不参与任何争斗。”
“那就好。”蔺晨松了口气,“两位是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这趟京城之行,大家都能平安归来。”
宴席散后,我和李莲花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在院子里散步。月色很好,洒在地上像一层银霜。秋虫在草丛里鸣叫,此起彼伏。
“明天就要出发了。”我说,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嗯。”李莲花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衣袖里暖着,“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笑道,“反正有你在,去哪儿都一样。只是有点舍不得这里。”
我看向我们住了一个多月的小院。竹影婆娑,窗纸上透出温暖的灯光。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每天清晨的练剑声,午后晒药材的时光,傍晚和蔺晨讨论医理的争执,飞流认真学习的样子,梅长苏渐渐好转的笑容……
“以后还可以回来。”李莲花说,“等梅长苏的事情办完了,如果我们还想回江左,就回来。”
“好。”我点头。
我们走到池塘边,看着水中的月影。夜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月影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李莲花。”我轻声唤道。
“嗯?”
“你说,我们在这个世界,还会待多久?”我问出了心中一直的疑惑,“只是为了积累功德吗?还是像你说的,要治愈这个世界的某种‘病症’?或者……我们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李莲花沉默片刻,抬头看向星空。今夜星空璀璨,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条发光的丝带。
“不知道。”他缓缓道,“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也许等我们完成了该做的事,就会离开;也许我们会像普通人一样,在这里过完一生。”
他转回头,看着我:“但无论多久,无论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这是唯一确定的事。”
我靠在他肩上,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一个小火炉。
是啊,无论在哪里,无论待多久,只要有他在身边,就足够了。前世我们一起走过风雨,今生也一样。未来或许还有更多的世界,更多的挑战,但只要携手,便无所畏惧。
“那就一起走下去。”我说。
“嗯,一起。”他握紧我的手。
夜深了,灯笼的光渐渐黯淡。我们回到房间,收拾最后的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重要的东西都在灵魂空间里——虽然打不开,但能感知存在,让人安心。
躺在床上,我听着窗外的虫鸣,久久不能入睡。
明天,我们将踏上前往京城的路。那里有未知的危险,有复杂的局势,有梅长苏不惜一切也要完成的执念。有权力斗争,有爱恨情仇,有我们无法预料的变数。
而我们,将作为医者,作为旁观者,也作为参与者,见证并影响着这段历史。
前方的路还很长,很曲折,很艰难。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窗外,月光如水。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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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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